录音很快就放完了。金四九把东西交给陈鹤群,焦急地说,“是个圈套!”
“怎么?”
“来他家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他问我在哪里,要不是他紧接着说了一句想就近找个饭馆,我就差点看穿他了。他从来不问人问题的,我在什么位置,他不会关心。”
金四九匆匆往外走,摸出手机准备打给孙一水,一边说,“他知道我们刚才在桃家庄。本想要抓他,却可能让宋修义送命!”
“怎么可能?”
“打电话的时候,村里有个大喇叭在广播,桃家庄的桃老五新杀了一头猪……他肯定听到了,他问我在哪,我说在派出所,他一定会想我是因为掌握了对他不利的东西才会撒谎,为的就是不引起他的怀疑,所谓的吃饭,在他看来一定是我们要抓他设的圈套。对他来说现在唯一重要的不是逃跑,是为他姐姐报仇,所以他一定会杀宋修义,要抢时间跟我们赛跑……我都做了什么?现在好,聪明反被聪明误!”他一边快速地说,一边听着手机听筒里传来的音乐,是琵琶弹奏的《十面埋伏》。
电话通了。孙一水以为金四九在催他,抢在金四九吭声前快速地说,“就到了,就到了,快到八风镇了……”
金四九没等他说完便抢了茬,“别来了。马上找到宋修义,他有危险,江有沱一定去杀他了!”江有沱一定利用他们听录音的空挡去找宋修义,金四九希望宋修义还有救。事实上,江有沱从看守所出来到现在,宋修义就一直跟他在一起。
金四九没等孙一水说话便挂了电话,然后给宋修义打,响了两声,通了,接电话的却是江有沱。
“录音,听完了?”
“嗯。”金四九心里咯噔一下,宋修义怕是已经死了。
“原本,我还想上一趟坟,给爹娘烧一烧……没想到你去见桃润民,他给你那个木牌了是不是?我也有一个一样的,跟她一样的……娘从四川带来的,我们俩一人一个……”江有沱像讲故事一样,像跟自己一点关系没有。“你见到的那个是刘疤瘌捡来的……”
“你在哪?”
“宋修义在我跟前,所以我会在哪?拜托你一件事,来的时候给我捎些黄纸,一挂鞭,两百头的,村口销货点里有。拿两把铁锨。”说完就挂了。
两人上了车,金四九说,“去桃林。”说着又拨通孙一水电话。这才多大一会就打好几个电话了。
孙一水这边三辆车正风驰电掣赶路,刚才下了油漆道,便被金四九告知不用去八风镇,现在停在土路上,还没来及想好下一步怎么办,金四九电话又来了。车队原地掉头,朝桃林开去。胡建说,“支援已在路上,还有两名狙击手。”
孙一水说,“这小子都算计好了,每一步都算好了,包括请律师,骗我去沙河捞尸,都是为了现在这一步,杀宋修义。”
“请律师这一步好理解,是为了出来。骗咱们去沙河捞尸是什么目的?”
“肯定和崔仁明的埋藏地点有关系,他不想让警方知道,知道就会坏他的事,所以,你猜猜这个地点会在哪里?”
“我不知道。”胡建想不明白,孙一水也想不通,但孙一水肯定自己的判断方向是对的。
胡建说,“为什么要去桃林?那里不是宋家坟地吗?”
“肯定有事。”孙一水撩起T恤擦了把脸,“金四九知道情况,信息不对称而已。”
金四九和孙一水现在距离桃林的距离差不多,金四九从南边往北走,孙一水从北往南。金四九到桃林的时候,孙一水恰好走到沙河桥,车开得飞快,烟尘荡天。
陈鹤群带了枪。这些日子只要有任务,必然是枪不离身。他掏出枪检查了一下弹夹,又咔嚓一声撺了回去,上了保险。下车的时候,他握着枪管用枪把杵了一下金四九,“你拿着,有备无患,我打不准。”金四九把枪塞到后腰,快步进了桃林。桃树的叶子比宋修德被杀那天晚上又茂密了很多,密密麻麻的桃子坠弯枝条。看来下了一场大雨很是管事。
陈鹤群从后备箱抽出来两把铁锨,又拎出一个大红塑料袋,里面装了黄纸,一挂两百响的鞭炮,还有两捆二起[228]。东西是从销货点买的,铁锨是从销货点借的。
他把塑料袋挂到铁锨把上,铁锨扛在肩上,小跑着去追金四九。红塑料袋左右悠荡,用左手扶住才能跑得稳当。他心里琢磨着,江家的人跑到宋家祖坟烧纸放鞭,还挖人家祖坟,乍一听谁信?
“你跑慢点,我跟不上!”陈鹤群在后面喊,这墓地有些瘆人,虽然到处是绿油油的桃树,还挂满了桃,可一点看不出生机来。没有生机,就会可怖。这好理解,比如都说人死了跟睡着一样,但你看尸体的脸就是感觉到可怖。因为没有生机。
穿过小屋,顺着两溜新鲜的脚印往西,走了几百米,到一个坡度很小的上坡处,便见到几座坟夹杂在桃树中间,有两座新坟,埋的当然是宋修德和宋修仁。还少一座坟,因为宋炎还在冰库里冻着。
江有沱坐在一棵桃树下的阴凉里,宋修义坐在旁边,可他一直在哭。哭得像个孩子,瑟瑟发抖。
江有沱说,“你哭啥哩?冤枉你了?”
宋修义说,“我没干坏事,一定是他们背着我弄的,我真的没参与啊。要不就是你被人利用了啊老沱子!我冤啊。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就不能软软心?”
江有沱说,“二十年前你们在这把我姐活埋时,她哭的时候,你心软了?你们爷儿仨谁心软过一下?”
宋修义擦着眼泪,“你咋就不听我说哩?我没干过孬事,我这人咋样你去打听打听,我从来也没干过孬事啊,你咋信别人,就不信我哩?!别人戳你哩,你上当就毁[229]了。”
江有沱说,“等会刨坟,如果我姐在里面,你就是有一百条命,也是要死这了。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了?加上大黄庄黄金黄银,一共二十七个。不差你一个。”
“埋人的事不是我干的,是宋修德和宋炎啊。”宋修义瞪着眼睛咧着嘴,他要用语气和表情增强自己的可信度,尽管他知道成功的几率是零,但不试试就不甘心,就像二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她明明知道必死,明明知道没人可怜她,却还会哀求放过。
江有沱没搭理他,自顾说,“你们这些祸害人的渣渣,都该死。我只恨没早生五十年在你爹出生前杀掉你爷爷……”
两人听到声响,金四九扒拉着树枝出现了,身后跟着扛着铁锨的陈鹤群。
江有沱站起来,一把拉起宋修义,他的脚被绑在旁边的桃树上。
江有沱和宋修义站在坡上,虽然坡度不大,但是水平距离一大,落差就有了,于是就显得居高临下。
“他没武器。”陈鹤群小声提示金四九。江有沱空着手,连一把小刀都没有。
“江有沱,你先把他放了!你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江有沱没应答,问宋修义,“说,哪个位置是你家老二的坟?”说着递给他一块坷垃。
宋修义把坷垃扔到一座土质变得很硬的坟上,“就是那个。”
其实不用扔坷垃也不难找,坟是有排序的,跟座次一样。
孙一水领着十几个民警来了,都没带枪。本来要捞尸的,谁会带枪?
“把人放了?!”孙一水冲江有沱喊,“再不放,我们就上去了!”大概是看到江有沱身上没武器,他打架再硬,警方这么多人也能把宋修义抢过来。
江有沱跪在泥土上,双手连扒带攉像地老鼠打洞似的,不几下便扒了一个坑,里面露出一个塑料袋,他也没拿出来,直接探手进去,拿出手来的时候,多了一把手枪。
“他有枪!”宋修义大声叫唤起来,“警察呀,他有枪啊……快来揍他,把我救下来!”
江有沱咔嚓一声上了膛,左手持枪一甩手杵在宋修义脸上,拇指一滑,打开了保险,食指扣住了扳机。
宋修义感觉自己腿发软要吓瘫,又怕自己一瘫招来子弹,打开保险的手枪扳机很轻很轻,略微一动就响。想到这里,他即将吓瘫的倾向又被吓了回去。所以他的腿要发软,又不敢软,就那样微微弯曲着膝盖,抖动着,摇摇欲坠。
“别开枪!”宋修义斜着眼睛盯着枪,由于太近,所以看不全,只能看到一半的枪把被握在江有沱的掌心。
警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金四九几乎是下意识地右手往后腰一摸拔出了陈鹤群的枪,在举枪的过程中已完成了上膛和开保险。
“放下枪!”金四九双手握枪对准江有沱。有打靶的经验照着,现在三十米的距离,他有足够的信心一枪打中他的头。他用苏式的老五四还能打出五十环,难道今天还撂不倒一个江有沱?人的脑袋比靶心好打得多。
一想到打人的脑袋,金四九的双手毫无征兆地突然哆嗦起来,原来打人和打靶根本不一回事。他忽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钓鱼,第一次钓鱼的时候,他在鱼钩上穿蚯蚓,双手也是突然就抽搐了起来,蚯蚓在被鱼钩刺穿时挣扎的景象,让他无法完成这一简单的操作。渔友说,要把蚯蚓纵向地整根穿在鱼钩上。他更办不到。那一刻,就仿佛鱼钩刺穿的不是蚯蚓,是他自己的身体。他现在双手筛糠一样的痉挛,跟往鱼钩上挂蚯蚓一样,是不听使唤的抽搐。别说打人,就算让他杀一只鸡,他同样也会抽搐。他忘了自己在某些方面是天生的短板。
手枪像筛糠,三筛两筛终于筛出了动静,突然“咣!”的一声,谁也没料到枪会在这个时候响。
警察以为江有沱开了枪,宋修义以为江有沱开了枪,都大吃了一惊。
“走火儿!走火儿!是走火儿——”金四九冲江有沱大喊着解释,扣着扳机的右手食指从扳机护圈里翘出来,他要是不喊,还以为在暗示别人“是右边那个家伙开的枪。”他一边喊一边弯下腰,枪口对着地,把握枪的双手使劲夹在膝盖中间稳住痉挛,就算再走火,也不会发生危险。
金四九仰起脸十分狼狈地看着江有沱,又小声重复说,“走火!”
江有沱一动没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右后方的桃树咔嚓一声从中枪的位置折断,树冠像磕头似的一头扎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