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家庄。
金四九打量着这个院落,街门朝西,西屋和堂屋还是土墙,更别说院墙了。墙壁被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长满了苔藓,墙头上冒着一尺高的草。堂屋很低矮,平房,砖坯混合的墙壁裂着口子,房顶上铺着防雨的塑料布,怕风吹跑,压着一圈砖。塑料布早已破败不堪,风化得成条成缕的,在房檐上耷拉着像是刘海随风飘来飘去,要不是压着砖,早没了。
金四九和陈鹤群站在院子里询问情况。户主是一个老头,站在他们对面,光着膀子,无精打采地抽着烟袋。他脑袋上缠着手巾,露着头顶,满脸皱纹像院子四周沟壑纵横的墙壁,皱纹多的数不清。身上的肌肉已很松弛,胸膛的皮往下耷拉得老长。他叫桃润民,桃家庄第五生产小队五组的村民。金四九就是奔他来的,江有沱的母亲早年曾被拐卖到这里。
“你认识这个人吗?”
金四九递给老者一张照片,是江有沱夹在《诗经》中的女孩。
桃润民眼花得不轻,右手接过来,伸展胳膊端详了半天,猛然颤抖起来,烟袋也掉在地上。
他死死盯着筛糠一样的照片,撇了撇嘴,梦呓似的说,“找着她了?是不是找着她了?”
屋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直在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见桃润民这样,马上冲了出来,“咋了,咋了?”
陈鹤群问她是谁,女人说是桃润民的儿媳妇。“我们想确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你家的人。”陈鹤群看着女人,指了一下照片。
女人往桃润民手里瞥了一眼,马上愤怒起来,“不是我们家的,我们家没这个人!”
桃润民像没听到她的话,始终盯着照片,仿佛想到了非常可怕的事。
陈鹤群一掐腰,“你要说实话,看到没有,这位可是我们市里的大领导。”他指着金四九,“是国务院派来的,是咱们整个省的总督办,来拿[213]孬人的!你要是敢掏空儿,有什么后果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金四九听陈鹤群这么说,老大不自在,当着桃润民也不好拆穿他。
桃润民嚅嚅地说,“是我闺女……”
“叫什么?”
“小名叫来弟,官名[214]……官名叫桃……桃叶蓁。”桃润民结结巴巴的,无法一口气说完。这个名字已经太多年没从自己口中提及了,所以乍一说还有点不习惯。
旁边的女人满脸焦急,看样子很关心桃叶蓁是不是回来了,一遍遍地说,“她是不是回来了?”“不是早跟人跑了吗,怎么还有脸回来?”“回来也甭想在家住,没地方,家产更是没她一点……”
陈鹤群一把拉住妇女往一边挪了几步,沉着嗓子说,“你不要说话,轮到你的时候再说。”
桃润民把照片递回给金四九,“你是上面的大官儿,我信你,什么都不瞒着……”说着往屋里走,“这多年了,她的东西我还一直留着,都给你们吧。”
堂屋里乱遭遭的,这大概是金四九在直周见过的最破败的家。西侧木质的小窗只有一米见方,上半部分是一排排巴掌大的方孔,下侧是木条隔离成的竖立的长方形,这种窗户只能糊纸,无法安装玻璃,窗框都变形开裂,至于是什么颜色,反正现在看起来是苍白色。窗下是一个很大的炕,堆满了破烂。
因为宅基地宽度不够,所以堂屋一共三间[215],里间屋在东间,没门,大概用作了杂货间,从门口就能看到里面堆得满满当当,有几口大缸很显眼,缸上盖着盖子,盖子上放着瓷盆,瓷盆里塞着乱七八糟的炊帚[216]、笤帚[217]。
桃润民进了里间屋,噗噗通通的一阵乱响,像是把高处的什么东西拽了下来,四散尘土像烟一样蔓延出来。
女人抱着肩膀,监视似的看着金四九和陈鹤群,像是防备他们从家里偷走什么东西。
“你孩子哩?”陈鹤群趁着桃润民找东西的空档,问女人。她的脸,不知道是经年累月发愁还是生气的缘故,眉心有几道竖纹再也舒展不开。
女人斜着眼珠看了一眼陈鹤群又垂下眼皮,有些不耐烦地说,“打工去了呗,跟他爹都去了。”
“你也住这儿?”
“胡说,儿媳妇能跟公公住一个家?要不是听说你们来,我才不来。我们刚盖的新房,在后街。我们家有钱。”女人说着,突然提高嗓音冲着里间屋喊,“你找啥哩?别把值钱的东西给人啊!”
陈鹤群往里屋指了一下,“你公公早年是不是有一个女儿?你知道,是不是?”
“没见过,我来的时候她早跟人跑了。”
“跑?”
“私奔了呗。这个不要脸的骚妮儿!把家族的脸都丢尽了,影响有多坏你知道不知道?都影响到我的孩子找媳妇了!”女人故意提高嗓门,想让里屋的桃润民听到,这么近,肯定是听到了。
桃润民抱着一个木头匣子出来了,很旧,红漆都掉光了,隐约能辨认出正面有一条龙和一条凤,中间还有个囍字。
老头把匣子放到冲门的大桌子上,也没管上面的灰和边角上耷拉着的蛛蛛网,便缓缓掀开盖子,然后退到一边,缓缓说,“自己看吧……”
金四九和陈鹤群对视了一眼,走过去,把盒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都是些小玩意,有一只红艳艳的蝴蝶结,一个火柴盒大小的木头牌儿,一端钻着一个小孔,应该是挂在脖子里的东西,是鸡翅木雕的。一堆琉璃球散在匣子底部,还有几张照片,是桃叶蓁的。
金四九拿起那个木牌,两面浮雕,是两个卦象,卦象上分别有字,一个是“否”,另一个是“泰”。他递给陈鹤群,陈鹤群只看了一眼,手就颤抖起来,突然转过头死死盯着桃润民,“人呢?!人呢?!你刚才说她去哪个当儿了?”
“早先,说是跟村里的四瘪犊[218]跑到南方了……后来,过了十多年,四瘪犊一个人回来了,说来弟根本没有跟他一起走,他是出去打工被骗到黑煤窑了,是逃回来的……”桃润民声音有些发颤,“然后,我就没再找她,往哪里找?世界这么大……”
“这个孩子,是你跟前妻生的,是不是?”
“是。后来,我又娶了一房,生了个儿子,现在连孙子都有了……”桃润民抬起眼皮盯着金四九,他可能有白内障,眼珠子看起来灰蒙蒙的,“别提这些了,都过去了,该翻篇儿了。”
陈鹤群不知道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非常生气,大吼着说,“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个当儿?!知不知道!说——”
“恐怕……恐怕是……死了……”老汉扶着桌子,坐到椅子里。
“怎么死的?”陈鹤群拍了一下桌子,木头匣子在桌面上颤抖了一下。金四九示意他不用这么大声,陈鹤群瞪了一眼桃润民,意思是不大声他能说?你得问到明天早上也不会有结果。
来前他们已经把桃润民调查清楚了。他们家以前口碑不好,因为手长,不受打听,所以桃润民娶不上媳妇,于是就从四川拐了一个,就是槐花。后来槐花想逃走,被抓了回来打断了腿,过了一年又把槐花嫁到了八风镇。说是嫁,其实跟转卖一个样。当时桃叶蓁才一岁,桃家人怕将来娶不上媳妇,有个闺女好赖到老也有人伺候,所以就没把孩子给槐花。桃润民后来又从湖南拐了一个,过了一年,生了一个儿子,慢慢的,一家人都不待见桃叶蓁。桃叶蓁小学毕业就辍学当童工,到十六岁的时候,去直周县城棉纺厂里当学徒,没干一年,失踪了,村里传言她跟人私奔了。
桃润民嚅嚅地说,“你们得问问在沙火看树林的刘疤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