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沱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看到宋修义等在外面。
“老江!”宋修义冲他勾了一下手,让他过去,车在他身后,是一辆新红杉,跟宋修德被烧的那辆一样,连颜色都相同。
江有沱微微侧着头盯着他看了两秒,一阵风吹起一股白土从二人中间的空地上卷过。江有沱看了看天,太阳挺毒,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了。他不知道现在应该去哪,还没考虑好,也许应该先回家看看。
那个叫周正奇的律师昨天就回市里了,和江有沱两人自始至终没见面。他很忙,反正人已经放出来了,见面干什么呢。他告诉过金四九,就是为了帮这个老实庄稼人一把,代理是免费的。金四九微信给他转账一块钱,并注明是江有沱的律师代理费,又发了一条短信:好人还是我做吧,短信后是一个坏笑的表情。
宋修义开车技术很烂,江有沱知道。这车昨天才上牌,刚才来的时候他是第一次开,十三公里,开了四十分钟,在一个路口拐弯的时候拐早了,车大弯小差点挂到墙角,不得不倒了两下。
江有沱发动汽车,问去哪,宋修义说,“往东,城里的民生大街上有一家饭馆,先吃饭,给你弄两个硬菜接风。”
江有沱说,“我不吃肉。”
“那你想吃啥,你点什么咱吃什么。”宋修义伸着巴掌用手掌末端拍了拍肚子,皮下鼓鼓囊囊的东西似乎是钱而不是脂肪。他可能有点肚胀,拍打的时候竟然发出“咚咚”而不是“啪啪”的声响。
“想吃炒干里[209]就糊涂[210]。”江有沱说。
“行,你说吃啥就吃啥。”宋修义马上同意,两个馍馍一碗糊涂撑死三块钱,再附带个炒山药蛋,也就五块钱。吃个饭都不够油钱的,不过他愿意。
宋修义在座椅上一会就扭一下,拍拍这摸摸那,想等江有沱问车的事,比如这车的排量,哪里买的,多少钱之类。可江有沱一点都不心领神会,还是他憋不住,半天才说,“这车不赖吧?跟大哥那辆一样。”
江有沱“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几天,咱们的公司又壮大了,这不宋修礼不是进去了么,他们那边的公司也由我管理了,所以咱们的公司壮大了。”
江有沱一惊,看了他一眼,宋修义满面红光意气风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娶了一个小老婆刚喝了一罐子印度神油急着入洞房,一点不像是刚死了大哥的样子。江有沱以前听宋修德在车上电话里说过印度神油的事,江有沱听了一两句。宋修德对着电话跟对方开玩笑说,“那你得用印度神油,咋就怀不上?一罐子就管事。”江有沱只是不确定到底是“一罐子”还是“一管子”,但功用总不至于听错。
江有沱听他说公司壮大,寻思了一下有点不对。宋修仁的儿子还在国外,他老婆杨翠花在家,再说宋修礼虽然进去了,但现在还没死,好几个公司十几家店,宋修义怎么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就拢过来?
半天,江有沱才说,“白给?”
宋修义笑了笑,“是代管。这么说吧,就相当于是他们聘了我当总经理,一年到头完成任务给我发工资。公司还是他们的,钱也是他们的。都是宋家的,他们有难,我帮帮他们,显得多仗义?”
宋修义很得意,说话的时候不住地瞟着江有沱,怕他不信,又说,“当然了,我也用了一点小手段,他们那一支没人了,合作伙伴现在都向着咱,所以那边的生意就很玄了。”宋修德和宋修仁原本在生意上有一部分是竞争关系,比如家具,有些客户怕得罪任何一方,就会左右为难。现在,这种情况不存在了。
江有沱低沉着声音缓缓说,“你以后在直周城是老大了……”这句话在宋修义听来十分受用,他拍了一把江有沱,“以后跟着我,肯定不会亏待你的,工资起码翻倍。还是原来的条件,有事出车,没事你干啥都行,工资照开。”
“合着宋家这两支打了个五马破曹[211]家破人亡的,最后你捡了个大便宜。”江有沱的口气,不像一个司机对老板说的话。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能想到最后的赢家是宋修义呢?
宋修义正在兴头上,知道江有沱憨,没多想,嘿嘿笑了笑,“谁知道老天爷在下一个路口给你准备了啥?是不是?所以啊老江,在难处的时候要看开,只要熬过去,就一定能见到爷帝儿[212]。这是人生的大道理呀!”
江有沱笑了笑,像是宋修义讲的大道理太深奥一时理解不了一样,所以自言自语地又琢磨了一遍,“下一个路口,谁知道等你的是啥……挺对……”
宋修义双手交叉放到肚子上。肚子比以前大了不少,无论何时都像吃撑了似的鼓鼓的像大水球,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随时都能当扶手用。他眨巴着眼睛继续寻思找个什么话题,还真不容易,于是说,“你给大哥开车的时候都说些啥?”
“他闭眼睛睡觉,啥都不说。”
“家长里短的不说?”
“不说。”
不说就不说,看来大老板应该都这样,自己得慢慢习惯才行,衣食住行举手抬足说话,各方面都得像才行。刚才他上车以后就发现坐错了位置,应该坐到后面,却一屁股坐到了副驾驶。
“我给你找个媳妇吧?”沉默了半天,宋修义突然想起来这事,昨天晚上知道江有沱要出来的时候,他就想过要给他找个媳妇,毕竟这么大岁数了,也该成个家了。
“家穷,没房,没彩礼。”江有沱说,“前两天,还想从四川拐一个哩,这边的小妮没正好的,这个岁数的也没大闺女了。”
“嘿!绝对不行!”宋修义又拍了一下肚子,可能是够不着大腿的缘故,“犯法你知道不?逮住就枪毙。”
过了一会,宋修义说,“我还真给你物色了一个,是个二婚,带一个小孩……”
“不找。”江有沱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宋修义知道江有沱直,没想到这么直。我是老板,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作为老板,他感觉待江有沱够意思了,比对其他员工都好。
那天晚上江有沱被警察带走之后,宋修义第二天才知道。还是宋修礼那边的人来传的话,说是江有沱杀八个人,宋修礼和江有沱都被警察带走了。宋修义挺感动,说江有沱讲义气,能为老板报仇,是条汉子。他去了两趟看守所想看看江有沱,警方不让。后来一打听,因为江有沱杀人太多,现在是直周城挂着号的重刑犯。再说江有沱在里面也不老实,刚进去两天就把一屋子人打得服服帖帖,犯了规矩,罪上加罪,肯定是出不来了。
昨天晚上他突然想起来金四九,打了个电话,想知道江有沱什么时候被枪毙。金四九告诉他第二天就释放,文件都出来了。
现在人接出来了,上车前宋修义还想着,江有沱一定会问,“你是咋知道我今儿个出来的?”可他自始至终连想都没想,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激动。
“大哥说,你这样的人,靠得住!”宋修义从肚子上抽出左手,指了指江有沱,“嗯,靠得住!”
路过一个门口支着大帆布棚的饭馆时,江有沱停下车,俩人在大棚底下找了个地桌坐了,点了炒干里,两碗糊涂,还有两根大葱。宋修义在老板娘转身走的时候,大声说,“再来两盘炒山药蛋!一个醋溜的,一个酸辣的,醋溜的切成丝,酸辣的要片。”
老板娘在本子上记好,往里走的时候看了一眼停在旁边的车,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车,一定很值钱,又看了一眼宋修义,感觉挺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