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沱,你还记得不,上个月十六黑傍儿,你用小木兰驮着老萝卜、芥菜、洋姜来派出所,然后我们一起去了王八村,你记得不记得?”
“江有沱,那天黑咾很晚才散伙,你坐我们的车到派出所,然后骑了你的小木兰回家,风挺大,月亮挺亮,后来我还给你打了一个电话确认你是不是安全到家,你还记得不记得?”
金四九在江有沱家院子里的大槐树下,骑着一条板凳,板凳上放着茶壶茶碗,江有沱坐在一旁的杌子上给他倒着水,听他说着话,点着头表示统统记得。
“从派出所走后,你有没有碰到其他的人?或者发生了什么事?记得昨天咱们一起去磨面时候的事吧?那个女人的男人和他的两个同伙就是那天晚上来八风镇,失踪了。”
江有沱端着茶壶倒水,一边摇头,壶嘴窜出的水流控制得恰到好处,细长、绵延,茶碗里的水响随着碗里的水位、茶壶高低、水流疾缓及茶水从壶嘴里出来之后的入碗的位置的不同而变化。江有沱自语说,“多好听的声响……”
金四九以为他的手会颤抖,水流入碗的位置也会突然间有所变化,从而让水流和渐变的声响都会变得不再连贯,看来这些都是没有生活经验的小说作者编排出来的情节,用一种强制性的外在的表象直接宣告故事的真相,从而让一切快速终结。同样没有生活体验的观众当然会叫好连连,所以文坛逐渐充斥了胡编乱造。
他有理由怀疑江有沱那天晚上杀了不止一个人,只是猜测不是证据——无论理由多么充足,无论逻辑看起来多么完美,都不能代替证据,充其量只是一种推理,而我国的法律恰恰反对推理,反对有罪类推。在刑事庭审中,如果公诉人敢这样做,法官会直接判决嫌疑人无罪。在警方所知道的人中,似乎只有江有沱有能力在须臾之间杀掉三个青壮。
江有沱是宋修德司机,宋修德和宋修仁有仇怨,宋修仁在崔仁明及同伙失踪的次日死亡,他们那晚的目的地是八风镇,江有沱恰好在八风镇……这些要素一串联,怎么可能不怀疑到江有沱?怀疑归怀疑,任何人都可以被怀疑。金四九知道警方没有证据,甚至连崔仁明是不是已确定死亡的证据都没有。
江有沱把茶壶轻轻放到板凳上,茶碗里水刚好倒了一少半,茶水以逆时针飞快地转着,转成一个漏斗,一朵茉莉花旋转着沉了到水底漏斗的尖上,马上失去了线速度,像被什么吸住了似的牢牢定在那里,竖在水底微微摇摆。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
江有沱轻声说,“你怀疑我,很正常。说句实话,还好他死得快,不然,我真会杀了他。”
“谁?”
“宋修仁。”
“为什么?”
“宋董想让我杀了他,为他儿子报仇。我正想要不要杀他,他就死了。”
“你知道不知道一个叫侯不臣的人?外号叫‘出离子挂炮’。”
“知道,不熟。”
金四九端起茶碗左右吹了吹,其实水面很干净,并没有茶叶漂在上面。他使劲喝了很大一口,咽了三次才把嘴里的水全部弄到肚子里。
“我真心希望你不会跟这一系列的谋杀案有关系,不然你就是一百条命都不够死。”
江有沱掌心朝上把手指穿进茶壶擎儿,拎起,又给金四九倒了一股茶,那水窜出一道弧光,晶莹透亮,茶碗里的水又被摧起来打开了转儿。
“你怀疑我杀人,没事,你没证据,我也没动机。是不是?”
金四九说,“我只是希望凶手不是你,”说着倾着脖子很认真地瞪着江有沱,压低声音狠狠地说,“否则一定会查到你,只是早晚的事。如果真的跟你有关,不要再杀人了。”金四九说完,像是从马背上跨下来似的,起身把右腿从身后甩过了板凳,“我今天来就是为告诉你这些,是你的话,赶紧自首,不是你,就当我没说。”
江有沱也不挽留,送他出了栅栅门,缓缓说,“就因为那天晚上有仨人在八风镇失踪?”
金四九嘿嘿冷笑了两声,转过身看着他,想说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所以嘴刚张开就在半途又用一声笑进行了代替。这用意太明显了,如果真的是你,我的解释在你眼里无非就是一个笑话,如果不是你,我的解释就更是一个笑话。闭嘴是最好的选择。所谓的笑,江有沱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金四九感觉自己是苦笑,像吃了一个黄连,从嘴苦到心。
金四九上了车,一脚油门冒了一股黑烟,车轮从泥土里空转了一下,留下一个一揸深的沟,随即车头向上拱了拱,就那么窜了出去。他心中五味杂陈,想到了痛哭的孙一水。他知道孙一水不是为了自己哭,是为那么多的人命,不是因为是好人或者坏人的命,而是仅仅因为都是人的命。
人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被合法地杀死,犯了死罪,且只能由法院执行。除此以外,人在生死面前平等。或者命运可以有高低贵贱之别,唯独生和死是一种绝对的平等,它们只被掌握在天地自然法则中。如果谁能掌控或剥夺了他人的生死,这个人一定不是天上的神,而是来自地狱的鬼。然而天上和地狱究竟在何处呢?可能在人心深处吧。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这样的位置,它平常应该是空无一物,虚无缥缈,善恶从此出,正邪从此生。
陈鹤群给金四九打电话打听情况。金四九来八风镇的时候陈鹤群要跟着,金四九没让,说他跟着就成公事了,反而不好。陈鹤群说,“那你一个人去就不是公事了?”
“我一个人去是半公半私。”
陈鹤群不满意,怕金四九有危险,金四九说大白天能有什么危险,江有沱就算是凶手,也不会胡来。
江有沱想知道金四九为什么会怀疑他,金四九笑了两声算是应答。这个问题在昨天晚上就已经有答案了,又何须掀得那么明?难道要像两口子离婚的时候,都哭着叫着领了离婚证了,还抓着对方的领子质问你到底爱不爱我?是不是傻?
昨晚在八风镇野外的饭馆,金四九玩了心眼,说什么要模拟一个陷阱,那压根儿就是一个真陷阱,江有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所以金四九觉得江有沱问“你怎么怀疑到我”这样的问题就是因为心虚,这是一种本能的心理反应。就像他在童年时期做错了事挨巴掌的时候,一定要问父亲“不是我,你是怎么知道的?”一样,只有父亲告诉他答案,才会觉得屁股上的巴掌没白挨,否则就会觉得像被冤枉了似的叭叭掉眼泪,一边咧咧一边嘟囔“为什么打我……”
金四九开车在土路上颠簸着疾驰,眼睛里闪着悲哀的光。而此刻,江有沱又何尝不是?他站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下,热风扫过树叶飒飒作响,他却充耳不闻,眼睛一眨不眨地越过栅栅门看着邻居已经荒芜的园子,眼神迷茫而悲哀。金四九的心里在问江有沱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有沱却在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两人都在回忆昨晚的谈话,回忆那个虚拟而真实的陷阱,都感到深深的悲哀。就像金四九根本不希望能捉住一个猎物,猎物当然也希望不被捉到。结果事与愿违。
两人都在回忆这个陷阱是怎么悲哀地成功的。
问:那天晚上大雨中你们被歹徒袭击,你跟歹徒搏斗,宋修德独自逃命,你是怎么知道他逃往桃林的?
答:看到了灯光,手电的灯光。
撒谎!那天晚上大雨时视线严重受阻,没有路灯的马路上汽车远光失效,车内可视距离不超过五米,宋修义的老婆开着导航才不至于迷路,手电的灯光怎么可能强过车灯?即便人在车外,可视距离尽管会延长很多,但是江有沱忘了,从路口到桃林的那个小路并不直,且两侧全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加上暴雨,会完全遮挡任何灯光。如果他在路口看到手电的灯光,那么他与宋修德的距离不可能超过二十米甚至更短!这个距离,他竟然一直追到了桃林内的小屋也没追上?
问:在你追上去前,你先给宋修义打了个电话,是不是?
答:是。
撒谎!其实这本身不是一个慌,是问题里自带了一个小小的陷阱。江有沱回答的是有没有打过电话,而金四九问的是打电话的时间是不是在追上去之前。如果前一个问题江有沱撒了谎,那么他给宋修义打电话的时间必然不是在追上去之前,而是在已经追上之后,甚至……在人死以后,所以极有可能是在桃林小屋内通的电话。
问:从油漆路的路口追到桃林小屋,你大概用了多长时间?
答:十五到二十分钟。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却很毒。毒在了与下一个问题一起合成了又一个要命的陷阱。江有沱说看到了灯光就追了上去,所以路上必然不会耽搁时间。
问:到桃林小屋之后,直到宋修义赶到前,你一直在敲门或者守在门口吗?
答:是的。
问:此间没有任何人从小屋内出来过?
答:没有。
江有沱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上了当,可已经晚了。他之所以没有避开陷阱,是因为这些问题是一个一个问的,在前一个问题的惯性下,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往往就已相对固定。像下象棋一样,原以为对方想动炮,你一步我一步,最终未料过河的卒子攻了主将。或者本来防着对方的车,却没防住卧槽马。死手,要么悔棋,要么认输。
江有沱既然说用了十五到二十分钟追到了桃林小屋,一直守在门口直到宋修义到来前寸步不离,且没见到任何人从屋内出来过。结合之前的证言,江有沱并没有听到打斗,他一直以为宋修德独自一人在内且由于害怕而没有打开铁门。问题来了,曹景凯竟然能在江有沱追到小屋前杀掉宋修德,或者在江有沱守在门口时不声不响地完成打斗?两条人命在江有沱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死了?
金四九在车上告诉陈鹤群,“查一查江有沱,包括他的家人的社会关系,我要走访。”
如果凶手是江有沱,他的动机也许才是整个案子中最令人恐怖的地方。他一定曾经失去过什么,或者,一定有人从他或者他的亲人身上拿走过什么。这是一场不共戴天的仇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