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四九没吃江有沱的包子。再说,也不到吃饭的时候,中午饭早吃了,晚饭的时间还不到,这半时格拉晌的吃什么饭,所以江有沱说吃饭,纯粹就是这边的农民见到亲戚朋友时说的客套话,谁会当真?金四九当真了,因为他是城市的。
金四九看了一眼马扎上塑料袋里的五个小包,别说俩人吃,就是一个人,也不能保证填饱肚子。金四九一本正经地说,“不能白来,也不能吃你的。我听说这边串亲戚要是吃饭都不会空手,会带一包袱馍馍。我今天没带馍馍,我请你下一次馆子,你看行不行?不准说不行,说不行就是看不起我,再说我是诚心想跟你吃一顿饭,喝点小酒,气氛马上就上来了。”
江有沱说,“我不喝酒。”
“我来的时候,见这镇上有个饭铺,挂着个大牌子,有烧鸡烤鸭。请你吃个硬菜,改善改善。”
“我吃素。十几年了,不吃肉。”江有沱可能觉得自己说的话太过于生硬,所以马上接着说,“我知道有个地方,菜不贵,等会去那边吧,反正时候还早,你先坐一会,我去磨坊送一袋子粮食就回来。”
金四九想看看镇里的磨坊是啥样子,他长这么大,印象里就知道面是从石碾子上下来的,还没见过钢磨。
粮食早就簸好了,就放在做饭屋。有半股装子谷子,一袋子小麦,二三十斤黍子。江有沱说,“黍子面是送你的,能做粘窝窝,你们城里人肯定稀罕。”
磨坊不远,就在前街。粮食放到了江平安的背上,江有沱牵着马,金四九跟着一起。农村所谓的“前街”是南边的街,“后街”就是北街。两人走到前街时,见有一大群人,还有警车。金四九看见孙一水和胡建被人围拢着,一个妇女正抓着一个男人的领子在理论。金四九马上站到里侧让马挡着自己走过人群,怕孙一水看到自己,那样今晚上的饭就泡汤了。
看热闹的议论纷纷,两人穿过人群也就听明白了八九分。女人说男人谋财害命还抢了他们家三轮,养鸡的说是偷鸡蛋的丢下车跑了,女人诬陷他。
走远了,金四九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孙一水没有发现他。这才放了心扶着马背上的布袋去了磨坊。
所谓磨坊,就是一农民开了一家面粉加工店,有一间门头房,里面从房顶到墙面地面无一不白,因为经年累月沾了面粉,扫不下来。地上有两个钢磨,一个用来碾米,一个用来磨面。墙上挂了一串钢罗,窟窿眼有大有小,想吃细面用小眼的罗,像吃糁子用大眼的,最大号的用来磨麦仁。
江有沱说了要求,把粮食放下,掌柜的一合墙上的闸刀开关,钢磨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喷气式飞机。
磨面很快,十来分钟就好了。回来的时候,两人没走前街,直接往北绕了过去。金四九不想让孙一水看见自己。走到家的时候,金四九忽然想起来江有沱磨面好像没付账。江有沱告诉他,因为没要麸子。
孙一水处理完警情回去的路上给金四九发了条短信:是不是还在八风镇,一起吃饭去啊。金四九回:没空。过了一会,金四九见没动静了,又回了一条:怎么样?孙一水正在车里趸得蹦蹦颠颠的打不成字,干脆发了条语音:老九你行,瑕疵必报。
金四九问江有沱,“什么时候咱们骑马玩去,我过一阵子等手头的案子完结了就回市里,以后就没机会了。”他想要把话题引到江有沱的娘身上。江有沱说过那匹叫黑蛋的黑马是他二舅的,既然他娘是从四川被拐来的,他怎么可能有舅呢?
江有沱说,“那你,没机会了,得秋天,场光地净[189]才行。现在到处是,是庄稼,跑,跑不开。”
“其实我挺待见黑蛋,时间一长没见,还真有点想他。抽空带我拜访一下你二舅好不好?看看你舅,顺便看看马。”
江有沱笑了,只是嘴巴咧得很大,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没有笑出声音,说,“你主要是看马,顺道看人吧?说你是教授,我开始不信,现在信。说话绕弯弯。”
“那是因为你太木,所以就觉得别人也应该跟你一样木……对了,一说这个我还真想见见你舅哩,都说三辈子不出姥娘门儿,我挺想知道你是不是跟你舅挺像?我是说你这老实劲儿,可别误会。”
“不可能,他不是我舅。”
江有沱解释了一通为什么他舅不是他舅,费了老大劲才让金四九听明白。江有沱小的时候很娇养,可总是生病,他爹怕他成不了人,所以在奶奶庙给他挂了锁子[190]。十二岁要解锁子,解锁子就得让舅舅背着,可他没舅,就找了一个拐弯八角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本家的远亲,按辈分论,江有沱可以叫舅。江有沱解了锁子之后,两家就有了来往,一来二去的就熟了。所以这舅舅就是这么来的,不是江有沱的亲舅。江有沱的舅弟兄三个,排行老二,所以江有沱总是说二舅,他二舅其他两个弟兄不是他舅,也不认识。
两人说着话,看着院子逐渐暗下来,镇子里开始弥漫做饭烧柴禾的炊烟味。金四九肚子有点饿,让江有沱坐自己的车一起去吃饭。那个饭馆有点偏,但整个八风镇也就那大点的一个地方,就算步行,从西头走到东头也用不上四十分钟。说饭馆有点偏,是因为地点在西北角,已经出了镇,所以对镇子里的人来说有点背,但这个地方临大路,所以生意不会太差。金四九认为,江有沱之所以挑选这个地方,是因为来这个地方吃饭的都是走远路的,很少有八风镇的人,所以就能省下很多不必要的招呼。
这个饭馆周围并无其他建筑物,周围任何一个方向都直面田野。饭馆房后有个棚子,两人觉得好,便让老板搬来一张地桌,向西而坐,看着夕阳最后一道余晖把云彩染得像是一群金鱼。
金四九转头左右扫了一圈,左后方是八风镇,右后方是槐林,越过槐林就是侯镇。从这里看,镇还真不大。其实所谓乡镇,就是大一点的村而已,只是乡政府和镇政府设在了这里。所以在乡镇的所在地,还同时会有一个村委会。
有风,很安静。空气中有绿叶的香味。金四九一直幻想着有一天能在一个小村子里住,每当他枕着一根老树根躺在幽静的树林中或者躺在庄稼地里的泥土上,透过枝叶或禾苗的叶片窥探闪亮的天底时,都能产生一种回归似的安全感,那也许是婴幼儿时代躺在母亲怀里的感觉。他把这种回归理解为一种恋母情节或者死亡情节。
两人点了好几个菜。醋溜山药蛋,鸡蛋饼,一盆水煮落花生,一筐煮毛豆[191],五个煮玉黍和一筐烤红薯。江有沱说,“吃不了这么多。”金四九说,“那要看吃多长时间。”老板过来问要不要酒,金四九摆了摆手,“酒不要,先来两碗疙瘩[192]汤。待会再给我两碗包子,要素馅的,什么都行。”这边的水饺也叫包子,论碗,那就是水饺,论个,就是包子。有时候也会分不清,那就说大包子和小包子。
江有沱啃了三个玉米,看着金四九啃过的玉米轴,“你啃得不干净,把最好的东西烂在轴里了。”金四九又遛了一遍,咂吧着嘴,觉得江有沱说的对,他薅[193]了一颗玉黍粒,仔细看了看,最容易断在轴里的部分应该是发芽时最先拱出土的两片叶子和扎出根的部位。
一会工夫,地桌子上堆满了玉米轴和毛豆皮。江有沱两手一掐,扬到前面的地里去,边说,“很快就会腐烂,是肥料。”
金四九快吃饱了,可红薯还没动,只得沉一沉再吃。回头看见墙根处竖着两块打成卷的草衫子,金四九抱过来展开在地,往上一躺,一道天河在浅蓝的天底若隐若现,织女星已率先点亮,遥望着河的对岸,可时间还早,牛郎还没有出现。
金四九枕着胳膊翘着腿,脚尖左转右转的。江有沱右手捏着一颗毛豆在嘴里左边咬一下右边咬一下,像是咬着牙签。有点尴尬,但他想不起来要问这个警察什么问题,话少的人大概是因为问题太少。没有什么好奇,也仿佛没有疑问。所以有时候看起来像是知晓一切,洞察一切。很远的地方传来鞭子甩在空中的声响,某个牧羊人下晌很晚,看来羊群吃得不错。
金四九终于嗯了一声,“你吃啊。”
江有沱吐出那颗嚼烂的毛豆皮,“饱了,吃不动了。”
金四九忽地坐起来,像老熟人一样地招呼,“喂,老沱子,现在宋修德也死了,你是不是可以跟我说点以前说不得的事?这个案子快把我搞死了。”
江有沱沉默了一会,看着远处天底接连的地方。天地像是分层的水,上部清澈透明,下层因混浊而成暗黑。黄昏和黎明,真是阴阳分割时啊。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江有沱声音很低沉,说话很慢,语速慢会缓解结巴,“杀他的人,一定是宋修礼。”
“有证据?”
“会有的……”江有沱拿起一块红薯,一下填在嘴里,连嚼都没嚼,皮也没扒下,像变魔术一样手一晃红薯就消失了。
“你要去找他?”金四九往前逶了逶屁股,好看清楚江有沱的脸,“听说宋修德帮过你,以你的性格,不会为他报仇吧?千万别做傻事。”
“坏人不会消失干净,但不能太多,坏人应该活在监狱死在地狱,不然就无法无天。我不会为宋董去犯法,但是,一定要把坏人送到他应该去的地方。”
沉默了一会,金四九说,“宋修德是被曹景凯杀的,警方现场勘验加上你的证词,足以认定。但是曹景凯已死,这叫死无对证,假设就算是宋修礼派曹景凯去杀人,你又有什么办法让他承认呢?他不会的。”
见江有沱不说话,金四九接着说,“我们来假设一下,就算警察现在抓了宋修礼,你作为当晚整个事件的目击证人,宋修礼的律师一定会问你问题,只要让他抓住你的把柄,宋修礼就不可能被定罪,这叫疑罪从无。”
金四九欠起[194]屁股拿了一块红薯咬了一口,江有沱的吃法他还做不到,接着说,“现在假设我就是宋修礼的律师,来问你几个简单的问题,看你会不会掉到陷阱里去……”他把红薯把儿用力丢了出去,失了准头,打在棚子的立柱上,啪一声粘在了上面像是木头上长了个疖子。
“问问看。”江有沱端起疙瘩汤,吸溜了一大口,还有点温乎,不烫了。
“那天晚上大雨中你们被歹徒袭击,你跟歹徒搏斗,宋修德独自逃命,你是怎么知道他逃往桃林的?”
“看到了灯光,手电的灯光。”
“好。在你追上去前,你先给宋修义打了个电话,是不是?”
“是。”
“很好。从油漆路的路口追到桃林小屋,你大概用了多长时间?”
“十五到二十分钟。”
“到桃林小屋之后,直到宋修义赶到前,你一直在敲门或者守在门口吗?”
“是的。”
“此间没有任何人从小屋内出来过?”
江有沱微微转过头,视线从远处移到金四九的脸上,盯着他看了十几秒。他似在飞快地想,这个问题算不算一个陷阱?如果是一个陷阱,这是模拟的陷阱,还是真实的陷阱呢?
“不好回答?还是已经记不清了?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