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四九来到江有沱家的时候,家没人,栅栅门半开着,有摩托车的车轮留下一道痕迹,地面上滴答的一串水渍已经干了。这是给谁送水去了?自来水不是已入户了么?
金四九还没在白天来过江有沱的家,扫了一圈,院子里栽了十多棵槐树,树龄有二三十年,院子南边还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挺幽静。江平安在马圈里不时刨一下蹄子,晃一下头赶一赶苍蝇,脖子下的铜铃铛便叮呤几声响。
屋门开着。金四九看了一眼表,离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江有沱说不定去地里浇菜了,这里的农民都喜欢在地头上种点白菜萝卜之类。
堂屋西间屋的门锁着,这间屋放的都是江有沱玩拳用的器械,看来他比较重视。东间屋是卧室,没门,只挂了一条被单一样的布,挨不着地,像老年的酒馆,只起遮挡一下视线的作用。金四九掀开布帘,里面朝南的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室内很暗。左边靠近门框处垂着一条绳,末端吊着一颗螺丝帽。金四九拉了一下,灯亮了。室内的布局还是他那天晚上来时的样子,东北侧是炕,占据了室内一多半的地面,西侧是柜子,金四九知道里面除了被子衣物之外,还有与农村生活格格不入的装备。东墙有一个像桌子一样的家具,像是砖砌的。走近一看,是坯[186]垒的,这种家具叫坯台,在别处已经看不到了,大概因为只有穷家才会有。
坯台表面垫着一块地板革,地板革上有两本书,一本是关于形意拳的,另一本竟然是毛注《诗经》。金四九挺奇怪江有沱会看毛诗,拿起来翻了翻,中间还有一张用来做书签的塑封照片,是一个漂亮的女人。金四九笑了笑,这老实巴交的江有沱,竟然谈过情说过爱啊。屋里光线不好,金四九把书扣在坯台上,免得待会把照片夹错位置。他捏着照片,拎了一只马扎坐到堂屋门口,要好好看看这个女人。
女人十多岁光景,所以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女孩更合适。她站在一棵盛开的桃树下,右手扶着树干,左手向上抓着一枝开着桃花的枝条。细看这张脸,跟江有沱有点傍幅,说是他妹子一定有人信。只是看打扮很有年代感,她胸前有两条麻花辫,辫稍上有红纱作成的蝴蝶结。女孩穿着红地白花褂叉,粉红色裤子,裤腿挽过了膝盖。她赤脚踩着树下的青草,抿着嘴,收着下巴,微微向上看着镜头。这种腼腆的神态,金四九认为是少女怀春时才有的表情。就像含苞待放的桃花,万物都有过的最美的时节。
一个老太拄着一根一头烧得黢黑的拐杖来了。她站在院子里伸出左手,塑料袋在手里晃动着,大声说,“来拿包子。”
金四九猜一定是邻居,便站起来走向老太,正好问问这女孩是谁,一边说,“我是他朋友,他出去了。”
老太说,“那你把包子给他。”
金四九接过包子,把照片一杵,“这人是谁?”
老太说,“哪个?”
“照片上这个小妮儿……”还没说完,金四九就看出来了,这个婆婆是个盲人,便马上说,“没事了,没事了,你先回家吧。”
老太用拐杖点着地,脚步却不移动,似是在思索。她手里这根棍子,是走路时的拐杖,做饭时的烧火棍,挨着地的一头烧得开裂了。老太用拐杖点着地,沉吟着说,“你说的是相片啊?是老沱子的?哦,知道,知道,是他姐姐。”
“人呢?”反正闲着没事,跟老太太聊几句也挺好。
“别问了!你这个生人怎么这么好打听?听你口音也不是本地人,我不跟你说!不跟你说!”瞎婆婆说着,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那你别跟旁人[187]说啊……”瞎婆婆直接往地上一坐,拐杖放在一旁,跟金四九叨叨[188]起来。
照片上的女孩是江有沱同母异父的姐姐,听说多年前就跟人跑了,到现在也没着家。
对女孩儿的事,瞎婆婆就知道这么多。对江有沱的事他知道得多一些,反正这些事也不算秘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已经好长时间没跟人说这些事了,没人愿意听已经听够的事。所以,她一叨叨,就叨叨出了兴致。
江有沱的娘是四川的,因为长得白,脾气又好,街坊邻居都叫她槐花。槐花来八风镇之前,先是嫁到了桃家庄,在那里待了两年,生了一个闺女,后来想逃回四川,在直周汽车站被男人抓了回去打断了左腿。又过了半年,男家估计她的腿再也好不了了,当不成劳力不说,还得白吃白喝,便把他说给了八风镇的江家。江有沱爹的官名瞎奶奶已经记不得了,因为他是卖豆腐的,家又穷,大家便叫他江豆腐。江豆腐娶不上媳妇,恰好桃家想赶走槐花,便找了中间人撮合。桃家的人说,“我娶她花了三千,现在赔钱送给你。”江家东拼西凑了八百块钱娶了槐花,从桃家庄那个男人家里把槐花接过来就算是过事了。槐花想要闺女,桃家不给,撂下狠话,以后再说闺女是你的就先淹死这个妮儿再打死你!
刚过事的那段时间,江豆腐怕她跑了,所以连豆腐也不卖了,就是上个茅房也要把媳妇锁在屋里。后来槐花怀孕生下了江有沱。江有沱四五岁的时候,江豆腐知道槐花已经被拴死了,便和槐花去了一趟四川,到那儿才知道槐花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从四川回来之后,槐花跟着江豆腐踏实过日子,腿虽然不得劲,干活一点也不慢,街坊邻居都说这个媳妇等于是白捡的便宜中了大奖。江有沱十多岁读初中的时候,江豆腐害病死了。大夫说他得这病就是因为做豆腐,天天在豆腐房,又潮又有霉菌,因为怕人偷豆腐,夜里还自己睡在里面,不得病才怪。多亏老婆孩子睡在另一间屋,不然怕是一家都得玩完。
江有沱十七岁正要考高中的时候,槐花得了一场大病,江有沱便辍了学。瞎婆婆最后说了一句,“槐花多有福啊,因为老沱子挺孝顺,她说吃啥,老沱子二话不说就弄来,说清早吃一定不会拖到晌午。有一天半夜想吃鱼,老沱子去沙河沟子里抓了半夜,天不亮就就把鱼汤炖好了。整个直周县,老沱子孝顺排第一!”
关于江家的事,瞎婆婆只说了这么多。
瞎婆婆说完就走了,临走的时候说,“包子你不要偷吃,一定要给老沱子啊,他是个好孩子,又会垒猪圈,又会配钥匙,手巧人好,不缺个媳妇……”
金四九刚把照片放回去,江有沱就背着喷雾器骑着小木兰回来了。摩托车后座上放着一个特制的铁架,两只水桶一左一右卡在铁架里。他去棉花地里打农药了。金四九说,“抗虫棉也有虫子吗?”
“打的是‘缩节安’。”江有沱放下东西,洗了手脸,看了一眼马扎上的包子,知道李奶奶又来了,“你没吃饭吧,正好,有包子,够俩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