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大队接到一个女人的报案电话,说有人涉嫌谋财害命,现在人赃俱获,正在争吵,让赶紧出警去八风镇南边的养鸡场。还说附近就一个养鸡场,一来就能看见,不会走错。
孙一水和胡建带着几名警员出警,路上他给八风镇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被告知所里的片警已去了现场,正在调解。孙一水问,“不是谋财害命吗,这是刑事案,调解什么?”接电话的民警说,“可能是当事人不满意派出所调解结果,所以故意夸大严重性让刑警来处置。”
孙一水给报警人打电话确认情况。“我孩子爹半个月前开着三轮从家里出去就没着过家,电话也关机,生死不明。现在三轮车在养鸡场里,他要不是被诬害了,我日他祖奶奶说咋的就咋的!”女人吐字清晰,说话又麻利,一口气说完,没等孙一水说话就撂了。
“敢挂我电话……”孙一水嘟囔了一句,“郭局训我也就算了,连个报警的也冲我吹胡子瞪眼!我招谁惹谁了最近?”
胡建开着车,嘿嘿笑了笑,“还好有一种人不但不敢训你,还怕你哩。”
“谁?我咋不知道?”
“孬人呗!那宋修仁活着的时候多孬?直周城找不到比他再厉害的了吧?就你能拿一双鞋打得他满地找牙,他是不是怕你?”
要是宋修仁活着,孙一水现在肯定会很有兴致地接着往下侃,但他现在已经死了,所以孙一水听到宋修仁的名字就一抽。在他心里,不管多孬的人,只要不是好死,哪怕是被枪毙,他都不会有那种痛快淋漓的感觉,反而十分压抑,有时候嗓子里会噎得慌,有一种哭前才会酝酿起来的情绪,就像雨前会阴天,会刮风,会有电闪雷鸣。所以他一旦有了这种“雨前风、风前雷、雷前闪”一样的压抑,就会赶紧转移话题,怕在人前出了丑。
“编造虚假警情骗咱们到场吓唬对方的,每年都有好几起,今天这事,没准也是。”孙一水摁开手机,有一条金四九发来的短信:我要去找江有沱玩啊,你去不去?
他回了一句:没空。
他不知道金四九为什么要去找江有沱,没准是为了案子的事,江有沱是宋修德的司机,也许能提供一些情况。话又说回来,他要是能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情况早就提供了,所以金四九八成会白跑一趟。也许是为了跟江有沱探讨一下拳术,这么一个好手,在整个武术圈里算得上一等一的硬人了,可惜他不热衷比赛,不然一定能扬名立万,不仅能成为明星,还能为传武正名。县文化馆曾经有个发展直周文化的计划,其中包括拳术项目,拟请十位民间艺人通过巡回演出和摆擂的方式给直周打一打名气。文化馆副馆长带人去八风镇请江有沱,这家伙关着门装不在家,最终也没去。
警车拐到土路上就开始颠簸起来,被车反复辗轧得像面粉一样的蹚土被车轮卷起来,像是升腾起的焦黄色浓烟。后面的警车前风挡落上土,只能用雨刮器干刮,要是呲水,雨刮一打就跟糊了一层泥浆没区别。待会一拐弯,车一加速,蹚土自然就会被风吹走,这叫咋来的咋去。
孙一水心不在焉,甚至有点懊恼。刚才跟八风镇派出所的那通电话就说明了问题,这是当事人不满派出所民警调解才想到这么个主意,怎么可能是刑事案件?有报刑事案的,就得出警,不能靠主观猜测可能是恶作剧就不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是为了争一辆三轮车吵了架。这种情况多好处理啊,即便没有购物发票,周边街坊邻居也能证明。孙一水在心里盘算着,待会是用暴风骤雨般的批评教育,还是用柔风细雨润物无声般的说理呢?兵不执法,医不执方,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才行。
那个养鸡场果然好找,刚拐到镇子最南边的大街上,就远远看到一群人,路南一个养鸡场,红砖墙壁上一排排的窟窿眼儿很显眼,墙外的空地上晒着老大一片黑乎乎的鸡粪,整条街都飘着鸡屎味。
孙一水捏着鼻子,忽然有了一种人生的感悟。这个世界上如果选一种最臭的屎,肯定是鸡屎。鸡屎全是稀的,所以落地就是饼,不如驴粪羊粪有模有样。散养的鸡粪会沾到土里去,只有养鸡场里的鸡屎能像糖稀一样地被收集起来,然后一车一车地泼到地上晒,晒干了上地可是最好的肥料。所以这个世界上如果选一种最能壮地[183]的屎,毫无疑问也是鸡屎。最好的东西往往与生俱来带着巨大的缺陷,这缺陷是之所以好的原因,所以容不得臭,便也就落不了好。
孙一水为自己有了这种哲学般的感悟嘿嘿笑了,竟然落下窗玻璃深呼吸了一口,气得胡建直骂,“臭死了,臭死了,快关上。”
到了人群跟前,孙一水和胡建下了车,还有随行的三名刑警,一个拿着照相机,另一个摊着本子准备记录。群众看到从警车上下来几位穿着便装的人,知道是县里的刑警来了。孙一水和胡建都穿着七分裤,运动鞋,胡建还提着一个皮包,鼓鼓囊囊的像装了很多钱似的,下车的时候夹在了胳肢窝里。
孙一水腰上的钥匙串随着他的脚步丁零当啷的。他还没走到人群里问谁报的警、咋回事,一个火冒三丈的女人便从人群中出来,右手还拽着一个人的领子,那人不想让她拽,所以用力往后趔趄着身子,她就像拽一头牛一样往孙一水的方向拉。
“高级警察来了!”她喊着,不知道是冲谁喊,更多的可能性是冲着围观的人群喊的,让大家注意,更厉害的警察到了。
孙一水走到妇女跟前,八风镇派出所的两名民警快步迎上来,其中一人小声说,“先是争三轮,然后又说她家爷们儿被养鸡的谋害了……”
“知道了。”孙一水轻声说着,摆手让他俩维持一下秩序。
孙一水让妇女先放开被抓的养鸡场主。“有话慢慢说,街坊四邻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还得互相帮助不是?”
“谁跟他街坊四邻,我离他十万八千里远!”妇女脸憋得满脸通红,那被拽着领子的男人一言不发,好好地让她抓着,一脸无奈,大概是担心用蛮力挣脱而摔伤了她。
孙一水让女人放开手,看那边有个大树荫,便让他俩到树下,一个一个说,是非曲直很好查,不就是为了一辆三轮吗,一物不可能有二主。
女人先说,男人后说,五分钟就说完了。
女人叫王富娥,家住六十里外的山阳乡银丰村,家里男人叫崔仁明,半个月前的一天下午,男人说串个门给人攒个忙就回来。她问什么忙,他只说送个人。然后一走就没回来。开始她还以为因为当天俩人吵了架男人赌气呢,结果他玩开了失踪。过了几天,她就开始到处找,哪里都找不到。正要报警的时候,村里的一个邻居来八风镇走亲戚,因为空手不好看,所以在养鸡场买两盘鸡蛋,就发现了王富娥家的三轮车。这才有了今天的事。
养鸡的叫赵厚发。他哭丧着脸告诉警察,半个月前,有个偷鸡蛋的,逃跑的时候没来及开三轮。这女的一来二话不说就想把车推走,还诬陷他偷了他们家三轮。没争论几句,女人就变本加厉,又是报警,又是说他谋财害命,合着偷他鸡蛋,还得让警察治他一个罪?这事谁干?谁干谁是傻瓜。
真相不复杂。王富娥的邻居也在现场作证,这车是她的应该错不了。赵厚发承认这车不是自己的。两家的话一对照,车是王富娥的无疑了。
孙一水告诉赵厚发,“三轮在哪里发现的?”
“鸡场外面。”
“你有没有看到偷鸡蛋的人长什么样?”
“没有,我出来的时候人就跑没影了。”
“你怎么知道三轮的主人就是偷你鸡蛋的?”
“三轮里有鸡蛋啊。不是偷我鸡蛋,为啥跑?连三轮都不要?所以一定是偷我鸡蛋的人。”
孙一水心想,也许是女人的男人伙同他人一起来偷鸡蛋,作伴来的,离家的时候谎称攒忙送个人。对女人说,“他离家的时候有没有说要去谁家,见谁?”
“没说啊,说了不就好办了?我就不用费大劲二劲地找他了。”
孙一水有了主意,给二人出了个解决方案。
他对赵厚发说,“车是王富娥的,没争议,让她先开走。再说一个三轮够买一车厢子鸡蛋,即便因为偷了几斤鸡蛋也不能扣了车,更何况有没有偷鸡蛋还两说呢。是不是偷鸡蛋的,警察会查,查出来,有国法治他。再说你也没受什么损失,事情又没查明,她也不用赔你。”
又对王富娥说,“你也不用说赵厚发谋财害命,警察会查你家爷们儿当天的行踪,见了谁,干什么去,一定能很快找到他。只要找到他,事情就清楚了。在真相清楚之前,你俩不能再撕扯[184],都是些空口无凭的事,撕扯不出什么来。”
围观的街坊邻居也帮腔说,“这么处理很讲理,你俩散了吧,以后孩子大了还得找媳妇,别落个歪袅糊涂缠[185]的名声,不受打听就不好了。”
王富娥和赵厚发一听,没接着吵,便散了。
胡建说,“出警笔录都有,得闭环,找不到那个崔仁明,怎么结案?”
“多简单个事,崔仁明有电话吧,查查记录看他联系了谁不就知道了?”
孙一水回到警队不查不知道,一查却查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