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烧了咱们的木料场,后脚他就开了一家新的家具店!”宋修礼抡着小胳膊吭哧吭哧地搋着一个沙袋,曹景凯在一旁站着,面无表情。
前一阵子,宋修礼制定了一个除掉宋修德的计划,他还专门跟大哥进行了详细汇报,认为万无一失。宋修仁暗地里安排曹景凯,万一场面失控,就由他进行收场。曹景凯刚刚把这件事告诉了宋修礼。
宋修礼停下来,气喘吁吁。自从宋修仁死亡之后,他再也没有心情去跟嫂子袅蛛蛛网。杨翠花也没有再提过蛛蛛网的事。看来两人都已没有心情。
“宋修德现在没准已全部掌握了咱们先前的计划,他一定正高兴地睡不着觉哩。”宋修礼说。
曹景凯点点头,“今天他要去市里参加活动。如果咱们的计划不暴露,今天是他的死期。”
“他认为咱们失败了,所以一定放松警惕,咱们就在守丧期间给他来个不防备弄了他。”宋修礼盯着曹景凯,“出奇才能制胜,趁着他的高兴劲儿才好下手,以后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听说,他晚上还要到高固镇的新店参加庆祝,跟那些道贺的敬个酒,拉个呱[149],套个近乎。”曹景凯双手插着裤袋,不断地咀嚼着,但是嘴里并没有东西,只是习惯做这样的假动作而已。下颚缓缓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左右错一下嚼一下地运动着。他嚼了一会,又接着说,“人多和没人两种情况都是下手的好机会。人多能趁乱,人少没人见。”
“那就趁乱弄死他!”宋修礼咬着牙,一对小眼睛变得深邃,像两眼黑洞,深不见底。又一琢磨,趁乱还是有点不保险,眼睛那么多,犹豫了一下又说,“他要从高固镇回直周城永年街,半路上也有下手的机会。有没有把握?”
“都安排好了,就等当家的发话了。”
宋修礼嘿地笑起来,“大哥信任你不是没来由啊,去办吧。办好这件事,以后我们就高枕无忧了。”说着,他用力拍了一下曹景凯的肩膀,“别忘了,他身边有个江有沱,这家伙挺硬,不是一般的硬,是喝人血的,杀人不眨眼,一点人性都没有。”
曹景凯点点头,轻声说,“放心,再精也架不住玩阴的,再硬也架不住人多。我都考虑到了,你在家等消息吧。”说完,转身走了。
傍晚时分起了大风,卷起的沙石像是天上下冷子,噼里啪啦地满世界乱响。天地像是合拢了,四合八荒一片玄黄,宇宙像是一个蛋黄,世界就是悬浮在这蛋黄中的一粒不起眼的微尘。黑压压的乌云从西北方拥挤而来,像是决堤的大河,失控的大水正向这边奔流。风中的土腥味让人作呕,初来乍到的人一定以为天上要下血。直周的雨前风就是这样的味儿,与血味难以区别。风是雨头,有经验的老人能往空中吸溜几下鼻子就能断定雨水大小,来的龙是懒龙还是勤快龙。
八风镇的瞎奶奶正从江有沱家回来,江有沱又没在家,她想把包子照旧挂在门上,风中的沙石和土腥味提醒她应该把包子带回去。她扬起脸,正有一道闪电从铅色的云层间劈下,一声炸雷吓得她打了一个哆嗦。“龙来了,要揭孬人啊……”她自言自语,点着拐棍迈着碎步跑也似地回了家。传说老天爷会派龙到世间,咔嚓一声雷,把孬人劈死,并把人皮揭下来。为了警戒他人,孬人的人皮上会写下他的罪状。
所谓“揭人”,大概就是揭人皮的意思。传说多年前镇上三棒槌的三妮儿就是被雷揭的。三棒槌的娘也是个瞎子,三妮儿讨厌这个瞎奶奶,所以有一天趁家里没人,她在给奶奶吃的烙饼里涂上了鸡屎……一个月不到,就来了两条龙,那天也像今天这样,有人看到沙河沟子里到处是球状的闪电四处炸响。两条头似瓷盆一样的龙在三棒槌家的院子里游走,让他们家的人一个一个到院子里来,三妮刚出屋门,一声惊雷就把她给揭了,人皮甩在院子中间的枣树上。
直周的人习惯说“人在做天在看”或者“举头三尺有神明”,说的是不要做坏事,天上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你。做坏事迟早要被雷劈死。在民间有些地方,这种故事比法律更让人敬畏,比如直周就是。
李奶奶抱了两携[150]麦秸放到了做饭屋,免得做饭没了引火柴禾。然后就坐在门限子上,面朝着庭院,听着鸡窝里的十几只草鸡咯咯哒哒乱叫唤。雨下起来就好了,这些鸡每次在雨前都这样惊恐不宁。她什么都看不到,但是耳朵和鼻子会告诉她天气正变得恶劣,一场大暴雨即将到来。她摸着本来要送给江有沱的包子,想起自己在外打工的儿子,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回来过,除了一个月寄一次钱之外,什么音讯都没有。她还想抱孙子呢,但现在连儿媳妇都还没有。据说直周的光棍是附近几个县里最多的,因为穷。
在好多年前,直周时兴娶外地的媳妇,很多湖南、湖北、四川的姑娘远嫁过来,模样还都挺俊。这些姑娘四川的居多。在直周,每个村里几乎都有四川媳妇。她甚至跟儿子说过,要不要也托个人从四川找个媳妇,花不了多少钱。儿子不同意,说,“咱丢不起那个人。再说,那是犯法的!”李奶奶说,“犯什么法,那江有沱的娘不也是从四川来的?直周县里这么多四川媳妇,也没听说谁犯法啊?”儿子说,“娘,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不犯法不等于现在不犯法。以前的人连什么是法都不知道,现在的人已经知道了,要吃枪子儿的,说是叫拐卖妇女。”
李奶奶时常愁,愁得掉眼泪,什么办法都没有。自己要是有个女儿也好,起码还能三角拐,孬好也能过一家子人不是?现在就连这条路也算是堵死了。镇上的王媒婆和李媒婆都曾经上过门,也都提及过镇上刘糊涂家的二妮儿,她是个先天性瘫痪。李奶奶差点动心,可是儿子不愿意。两个媒婆都很不高兴,说了一样的话,“咱是啥样的家都在那摆着哩。那刘糊涂家的二妮还曾给江家老沱子说过,刘家还不同意呢。”
大风刮了很长时间,闪电和雷声也持续了很长时间。李奶奶以为今晚上的雨就这样会过去。在她终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上炕睡觉的时候,雨来了。那闪电一道接一道,大风越来越猛,在咣啷咣啷的炸雷声里,短暂的大雨点子试着下了连一分钟都没,瓢泼大雨便夹着血腥像天河决堤倾泻而下,声音很像是电视里风暴中的海浪,不是哗啦啦的清脆悦耳,而是轰轰轰的巨响,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要淹死。李奶奶双手捂着耳朵躺在炕上,雷声和雨声让炕面砖都颤抖起来。他想起来儿子,不知道市里会不会也下这么大雨,要是晚上也要出工,可千万别走桥洞,他说过桥洞每次下大雨都会淹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