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店开张的庆祝晚宴结束之后,宋修义没回家,因为天气不好,也因为自己喝了不少酒。干脆在店里将就一晚上,已装修了两间房,能做饭能洗澡,最不缺的就是家具,有沙发有床能坐能睡。反正老婆跟他在一起,互相都放心。
宋修义越喝酒就越精神,不仅不睡觉,还一个劲地自言自语。他老婆知道他今天必然会喝很多酒,所以跟他一起来,免得到半夜的时候又要开车接他。现在天气这么恶劣,不回家是明智的。他老婆见他一个劲地胡言乱语,也插不上嘴,便任他一个人胡说,自己先睡了。
快十二点的时候宋修义的电话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他醉醺醺的在沙发上躺着,本来想着一会还要洗个澡,可一躺下来就开始天旋地转。他喜欢这种酒后无尽旋转的错觉,对他来说,这大概是喝酒的唯一好处了。一闭上眼,就感觉大地就要马上倒扣过去一样,一直在无限接近倒扣的极限,也一直没倒扣过去,他很奇怪这种运动怎么能一直处于这种临界点上呢。他喜欢这种状态,不喜欢被打断,因为一睁开眼那种感觉就没了。所以这个陌生的电话来的不是时候,他只瞥了一眼,又马上躺回去闭上了眼,天地又开始旋转了,大地又开始无限地倒扣了。此刻外面的暴雨和雷声交织在一起,还有大风扭打大树发出的悠长凄惨的吼叫,让他想起地狱审问犯人的场景也不过就是这样。
电话没人接,嗡嗡了一会就安静了,然而只沉默了几秒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嗡嗡。宋修义终于不耐烦,接通,那头是江有沱的声音。
“我们遇到麻烦了,你大哥不见了。”江有沱的声音很冷静,他一向这么冷静。
宋修义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醉酒让他失去平衡,一屁股趸在的茶几上,又骨碌到地上。
江有沱知道自己结巴,所以争取用最少的语言说明白最关键的信息。宋修义一时站不起来,就在地上跪着,左手拄着地,右手拿着手机使劲听着。
“先不要报警,我马上安排人去。”宋修义挂了电话,又用力往脸上打了两巴掌以让自己清醒清醒。大哥刚才在槐林边上的那个路口遇袭了,一大群手持凶器的匪徒截了他的车,混乱中宋修德不见了,江有沱正在找。现在下这么大的雨,往哪里找呢?江有沱告诉他,车被烧了,自己的手机和宋修德的包都被烧在里面了。打电话用的这个手机,是其中一个孬人的。明显他刚才与敌人有过搏斗,没准还杀了人。
宋修义打电话叫人,让他们往槐林那边赶,就在槐林东侧土路与油漆路的交叉口那边。
接近一个小时,宋修义才赶到现场,他醉酒得厉害,是老婆开车带他来的。要不是开了导航,不可能找到路。天地连在了一起,地上到处是水,目之所及,像是一片汪洋,马路牙子都被淹没了。两个小时以前直周就停了电,不是大风刮断了高压线,就是雷电劈炸了变压器。这种天气,有电跟没电看不出区别,反正野外不会有路灯。
汽车的灯光被雨幕反射回来,远光还不如近光好使,车头像是顶在一堵明晃晃的玻璃幕墙上。还好道路两旁有树,要紧靠着路边才能隐约看到模模糊糊的大树的轮廓,远一点就会被雨幕彻底从视线里隔开。这么大的雨,宋修义的印象里只经历过一次,已经是二十多年前了,雨势很像,闪电和雷声也很像。不过那次是傍晚,这回是半夜。二十多年前,他亲眼见过很多球状的闪电在沙河沟子附近炸响。今天的大雨前,他也看到了那种奇怪的闪电。像是天幕着了火正在不断地往下掉着燃烧的炭球。
在路上他还一直嘟囔,今天的晚餐早点结束就好了。新的店开在直周县的东北高固镇,这是最偏远的一个镇,都快出县境了。前来道贺的没一个名流,基本都是高固本地的,道贺的目的无非是结交认识一下,以后好托个关系办事。宋氏家族内没有一个人来,与宋氏有交往的人也没来,因为宋修仁刚死,知根底的没人会傻到来给宋修德贺喜。宋修德从市里回来直接去了高固的新店,来的时候还没下雨,风很大,天已很黑。他吃完饭敬了一圈酒,在散席之前就离开了,那时候天黑是黑,风大是风大,但还没下雨。他还催大哥早点走,看起来要下大暴雨。
从高固回家,得先往东南方向走到油漆路再往右拐个死弯儿,油漆道也是斜路,顺着油路一展西北就能到直周城。中途要经过那片槐林,就是在槐林北头的路口出的事。这么恶劣的天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路上连个人影都不会有,越是没人,孬人就越胆大。所以说在这个时间和这个路段发生劫路的事,宋修义第一个念头就是“毁了,大哥怕是遭殃了”。
宋修义到出事的那个路口时,他安排的人已到了一会了。有的在路边,有的在泥巴路上,穿着雨衣打着伞拿着手电东张西望,大哥的红杉在油漆路右边停着,车门关着,玻璃碎了,依稀看到还有烟从车里冒出来。
“车被烧了,人没在。”他刚下车,公司里的一个年轻点的人就过来,指着丰田越野车很大声地说,又用手电照了一下地面,“这里打过架,刚来的时候还能看到血……”那人跟着宋修义来到越野车旁,往里照了照,已烧得乱七八糟,还有明火,要不是大暴雨,现在怕是连车架子都要烧没了。“里面没人……被人泼了汽油点的……”那人说。
“江有沱呢?”宋修义大声地问他,那人虽然穿着雨衣,前额的头发早已被打湿,雨水顺着几缕头发往下淌,淌过嘴巴,从下巴重新汇集成一个连绵不断的水溜。风太大了,路南的槐林像疯了一样怒吼着,闪电噼噼啪啪在头顶忽闪,像是照相的闪光灯。雷声就在附近的头顶转悠,咣一声,像是耳边放了一个鞭炮,路面都要跟着颤抖。雷电的距离不仅从雷声和闪电的间隔时间判断,也能直接从打雷的声响判断。如果是轰隆隆的闷响,那是远,如果是咔嚓咔嚓,那是半远不近,这两种情况都是先来了闪电,过一会才能听见雷声。要是在头顶,雷声就不是轰隆隆,也不是咔嚓嚓,只有一个声响,“咣!”吓死人不偿命的那种。
在咣咣的炸雷声中,这些人不约而同地躬着背,一只手掌盖在头顶,这样至少能离天远几寸,远一寸就多一寸安全,起码在心理上是这样。
“来的时候就没人。”年轻人左手掌盖在脑门上,不知道是在防止雨水落到眼睛里还是方便在打雷的瞬间捂住耳朵。他已经试了好几次了,今天这种雷,他一个都没捂住。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右手,怕宋修义听不准,重复了一遍,“来的时候就没人……”
宋修义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旁边一个人早就给他打上伞。手机拿出来的时候屏幕亮着,一直在响,是江有沱,暴风雨的声音太大了,他没听见,已经打了好几个了。
江有沱告诉他,“来桃林,你大哥可能在小屋里,门从里面插着,叫不应。”
宋修义一听,放下心来,语气也轻松下来,“大哥这是故意的,外面有野兽,笼子里才最安全。”大哥在危急关头还能保持镇静,竟然能想到坟地里还有一间小屋能藏身。江有沱当然拍不开门,这么大的雷雨,又是半夜,大哥可能听不准外面的人到底是谁,万一是刚才那伙劫路的,引狼入室,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反锁在小屋里,等天亮雨停开门才是最保险的选择。
头顶一道极亮的闪电,世界瞬间如同白昼,照的人眼几欲失明。同步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人耳几欲失聪。宋修义吓得缩了一下脖子,手机差点掉到地上。一人指着槐林,“着火了……”那道闪电劈倒了一棵大槐树,巨大的树冠轰然落地,一团火焰还没来及燃烧便湮灭在暴雨中。
野兽钻出了笼子,逃命的人就应钻进笼子。江有沱本来想说什么,正好有一道雷电劈了一株刺槐,通话被打断了。
还是算了吧,自己是个结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