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他夜个儿黑儿傍儿[125]是一个人从家出去的。在他关机之前,你们有没有通过电话?”孙一水看着这个年轻的妇人,她的年龄当宋修仁闺女都嫌小。
杨翠花漫无目的地盯着孙一水身旁的桌子腿,她肿胀的眼皮始终垂着,也许是哭的,也可能是一晚上没睡觉导致的浮肿。杨翠花穿着一条黑色的丝质喇叭腿长裤,弹性十足,脚上穿着一双红色闪亮的皮质高跟拖拉板,脚趾甲涂着红亮亮的指甲油,脚面皮肤被映衬得白皙而细腻,像在奶里泡过后又涂了雪花膏。金四九在直周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鞋和脚,从来没见过谁涂了脚趾甲。小姑娘会在晚上把捣碎的指甲花涂在指甲上再用蓖麻叶包住手指睡觉,早起指甲就会被染红。这女人用的是指甲油,指甲花不会红得发亮。
女人一直不吭声,却反复用牙齿轻轻咬着下唇。咬了左边咬右边,咬了两边咬中间。她的牙齿很白很整齐。
“是还是不是?!”孙一水压了压声音,所以听起来有点粗重。
女人受惊一样,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男人有些凶巴巴,那眼神就像石头一样坚硬,她从来没见过这种眼神。在大街上,有不认识的男人看着她,眼里都带着发情的样子。这个男人不是,仿佛对她的美色不屑一顾甚至有些厌恶,从他的声音和语气也能听得出来。她感觉这样的男人要是生起气来,不会怜香惜玉,而会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打死她。她咽了一口吐沫,马上点了点头,重新垂下眼皮之前,瞟了一眼旁边的另一个警察,这人正看着八仙桌后面条几上的孔子雕塑。宋修仁说过,“要拜孔子,咱家要出读书人。你看宋淼不就出国念大书了么?”
孙一水接着说,“他除了去按摩,有没有说还去见谁?”
“没有。”女人摇头,声若游丝。
正说着,听到宋修礼在院子里喊上祭,喇叭声响起来。这回祭的时间长,等喇叭声住了,孙一水说,“难不成是宋修德来了?这么大的礼。”
宋修礼引着宋修德往屋里坐。宋修德进门就看到警察在,都认识。孙一水说,“正好,来聊聊。”
金四九冲宋修德说,“你司机呢?让他也进来。”
宋修礼扭头出去叫江有沱,心里一个劲地打鼓,要是江有沱还活着,那个短信是怎么回事?所以那三个人一定是死了。这么说,前儿个黑咾这家伙一下杀了十个人?刘无敌那边十来分钟内死了七个,在那破桥上,合着一分来钟杀一个?想到此,宋修礼浑身颤抖。
他看江有沱站在响器班旁,靠着影壁一动不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江有沱越是看起来跟没事人似的,宋修礼就越感觉到恐怖。他活这么大,曾经害怕过,以为那就是恐怖,只有真的感觉到什么是恐怖的时候才知道以前经历的哪怕是最可怕的事其实都不是恐怖。
“江……江有沱……老江……”换了好几个称呼,都觉得不妥,总不能叫大哥吧,自己比他大。江有沱没听见,所以宋修礼往前走了几步,拨拉了一下江有沱的胳膊,“哎,高手,警察喊你哩。”
江有沱脸上挂着汗珠,扭头看了他一眼。以前宋修礼看江有沱这单眼皮总觉得傻,现在,这单眼皮大眼睛配上两道黑眉和外鼓的太阳穴、高鼻阔口,不知怎的就让他不寒而栗。大哥曾经说过,世界上存在一种人,这种人有本事,胆大心狠,胆大到连死都不怕,心狠到杀十个人都不会手软。这种人不爱钱,不喜色,甚至没有亲人,所以你拿不住他。这种人容易受人轻贱,但是你会不会惹到他得看你运气。假如你惹到他,你就有大麻烦。这麻烦有多大?要多大有多大。一个过河的小兵,精得跟西山猴一样,狠得跟东山狼也似,硬得跟擦腚砖[126]差不离,用一条必死的贱命搏命就一定所向披靡,非得将死你才算完。你没有办法,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试问你不怕?要是不怕是因为你已经死了。
宋修礼现在感觉,江有沱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西山猴东山狼,是茅坑里的擦腚砖儿。他那双像一对大油锤一样的拳头砸死过人,会不会有一天也砸到自己头上?
又有人来祭了,宋修礼得迎客,喊了一句,“上——祭——哩——”
他喊完,江有沱已经走向屋门。在唢呐的哀乐中,宋修礼看了一眼江有沱,院子里太亮堂了,屋门虽然开着,里面却显得黑咕隆咚的,让他想起阴天月黑头时的夜幕。江有沱的背影只闪了一下便淹没在室内黑暗中,像是什么东西沉没在黑漆中。
宋修礼挠着头,很不情愿地进了屋,像是前方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顶得自己迈不动腿,脑子也嗡嗡作响像是装了一脑壳绿头苍蝇。宋修仁此时暴毙,说是自杀,他不信。宋修仁不可能有枪!他认识的人里现在能有枪的只有一个人,杀手“出离子挂炮儿”。他说过已经搞到枪了,会不会是宋修仁用来自杀的这一把?宋修仁一死,“出离子挂炮儿”也联系不上了,像是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宋修礼像是怀里揣了兔子,低着头慢悠悠地进了屋,院子里有本家的人,见他有事,便有人替了他招呼上祭。
丧事太突然了,现在只支上了灵棚,孝帽子孝服还正在做。按道理,儿子儿媳妇闺女得披麻戴孝坐到灵棚里,有人上祭时得陪哭。但是宋修仁只有一个儿子还没回来。已经打过电话,得明天才能到。虽然有老婆,但老婆不用披麻戴孝坐灵堂。老家长说,尸体没回来,不用给亲戚朋友报丧。宋修礼说,“大哥是个光棍[127]人,怎么能按一般的礼节来?”老家长只能依他。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葬,那要哭几天呢?宋修礼说,“能哭几天哭几天呗。老年辈子皇帝死了不是也哭个半月二十天的?”
宋修礼心里想的是,大哥的死看起来是自杀,所以警察会把尸体抬回来下葬。如果不是那把枪,不是“出离子挂炮儿”失踪,甚至不是昨天下午他跟嫂子在床上袅蛛蛛网,他一定会一蹦三跳地告诉警察:大哥是绝对不会自杀的!但是现在,他突然没了底气。他知道,大哥一死,他现在要同时面对警察和宋修德,就算他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占上风。除非大哥在世的时候还隐藏了什么力量,他要把这种力量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