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修义急匆匆跑到宋修德家里,还没进屋就大声嚷嚷,“大哥,好事儿,好事儿。”几分钟以前,有人告诉他宋修仁死了。
听宋修义悄声简明扼要说完经过,宋修德喜不自胜。他马上给江有沱打电话,下午要去一趟市里,走访几个生意伙伴。自从宋炎死后,他就没管过自己那些店铺。会计不止一次说,财务数据比以前逊色了不少。
“大哥,什么双面杀手,分明就是咱的人啊。”宋修义撇着嘴,邀功一样的口气让他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不少,“不过,也说不准是自杀的,赶巧了。”
“别高兴太早,绝对是那小子干的,没这么巧的事。他只要活着,可就是一颗定时炸弹。还是那句话,如果确定是他干的就别留活口。”宋修德口气严肃,但是脸上带着笑意,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咧嘴笑过,感觉腮帮子上的皮肉有些僵硬,难道脸也会像胳膊腿一样由于长时间不用会肌肉萎缩?很有可能。
“那小子看来不傻。”宋修义说,“到现在为止从来没跟这边通过气儿,难道,是闻到了什么气味儿?也不说得手,也不说不得手,还不说要钱,电话也不通,我派人找他也找不到,突然消失了一样。这有些奇怪啊。”
“这就像赛车,一百里路,不到头就没成功,哪怕你在九十九里的时候跌了跟头,跟没跑一样。”宋修德的意思是炸弹一日不拆,就有一天危险。
“明白,大哥。我会密切注意的。不管怎么说,这个老东西算是死了,也是老天爷开眼。”
宋修德不去管他,转身点了一注香插在了香炉里,虔诚地祷告,“关老爷,你最明事理,讲义气。这件事我是实在不得已,我不杀他,他就得杀我。”说完拿起条几上的一串珠子,吹了吹,戴在右手腕上。
这珠子已经扔了好几天了,宋修义知道,宋修德现在心情变得好些了。还有什么比大仇得报的感觉更加气爽呢?不仅大仇得报,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人找麻烦了。宋修义还盘算着,找个适当的时候建议让大哥跟大嫂办个离婚,当然不是为了离婚而离婚,而是离婚之后再娶一个年轻媳妇,留个后代。大哥还能生,再不济可以人工,大嫂这个岁数肯定是不行了。
“大哥,他们那边现在出这么大事,要不要去看看?”
“当然得去。宋炎走的时候他们假惺惺地来了,还算顾个礼节,这礼咱不能短人家的,就凑这回还了他们。”
宋修德老婆柳小霞从院里进来,拧了一块湿毛巾递给他。她刚才在院里只听到一句宋修仁死了,其余因为两人谈话声小听不真亮。她沮丧着脸说,“宋修仁死了?真哩?你说这,不积德,早晚是个横死。你说图个啥?他是你叔伯弟,不能比这再近了,你俩怎么就差这么多。一个天天的积德慈善,一个就天天的伤天害理。”
宋修德展开毛巾,往圈椅里一靠,仰脸把毛巾盖了上去,声音从毛巾下方透出来,“一龙生九子,个个都不同。何况我跟他不是一个娘生的。这种死法倒便宜他了,没让公安局治他,不然他后代也得背一个杀人凶手后人的罪名活着。”
“是啊……那宋淼马上就要学成了,如果他爹落到国家手里被判了死,那就铁定不会回来了。这样也好……他要是回来,念在你是他叔伯大爷的份上,还得照顾照顾他……没证据的事,就不要提了……”柳小霞说到这儿,眼圈一红就落下泪来。
宋修德拿掉毛巾,站起来,“你看看,你看看,哭啥哩?往前看,往前看,好不好?”
柳小霞点点头,喃喃说,“往前看,往前看……”说着回里屋了。
“嫂这心肠,直周最好的人了。”宋修义说。
宋修德叹口气,“她最近魔魔怔怔的,天天跪佛念经。”
“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宋修义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只能这样安慰,话锋一转,犹犹豫豫地说,“哥,他们那边现在当家的死了,还有那么多业务,咱要不要搭把手帮个忙,外人看起来,也好看……”
“不还有宋修礼?人家是亲兄弟,轮不着咱。况且他们又没开口,你去帮忙人家没准会说你打什么歪主意哩。不管!不管!你可别瞎戳戳!”
宋修义“哎”了两声,便站起来告辞。他心里还想着那个杀手的事,那个叫”出离子挂炮儿”的怎么就不吭不呛的见不着人影了?也不要钱了?他起码得邀个功吧,说明白到底是不是他干的,一句话的事,怎么这么费劲。
宋修义走了之后,宋修德吃了午饭,不多久江有沱就到了。
宋修德说,“走,先去宋修仁家看看,你赔我去,宋修义有事要处理,不叫他了。”
江有沱点点头,接过车钥匙和皮包,走在宋修德前面出去提车。
宋修德在车上说,“老江,知道去干什么去吗?”
江有沱听他口气很轻松,声音中带笑,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他果然一脸得意。自宋炎死后,他这是头一次这么轻松愉快。
“死了?”江有沱说。
“你知道了?”
“都在你脸上了。”江有沱面无表情,甚至有些沮丧。宋修德可以笑,他不能笑,因为自己是个外人。宋修德高兴是解恨,他江有沱笑就成了幸灾乐祸了。
“夜个儿清早你还打电话让我提防,说宋修仁派了个‘出离子挂炮儿’来杀我。现在怎样?那是咱们的人……”宋修德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油腻,“对了,你这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江有沱便把前天晚上的事掐头去尾地说了,略去桥上打斗的一幕,只说了来家里的三个人。
“这么说,他们计划得很周密……先杀保镖,想的倒是挺周到,本事不够啊。你也算间接救了我一命啊,好险。”
江有沱压着声音,冷冷地说,“宋董,我现在背了人命,你可得管我。”
“那还用说,当我宋某是什么人?”宋修德又擦了擦额头,看一眼手帕,已经有点发黑,脏了,额头冒的汗又不是灰,怎么发黑呢?他摁下玻璃把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扔了出去,刚离手便被风卷到了天上。
“你还用他们的手机给宋修礼发了短信,这么说,他们认为你已经死了?”
江有沱“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宋修德心想,那待会见到宋修礼,看看他什么反应就知道江有沱说的是真是假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还是很自信的。一看眼神,就基本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掏空儿,是不是在打鬼主意。
宋修义打来电话,告诉他最新的情况,宋修仁是自杀的,饮弹自杀。宋修义一开始认为是杀手所为,看来不是。这就不奇怪为什么“出离子挂炮儿”不露面了。人不是他杀的,他却正在计划去杀人,警察要是问,他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况且就算人不是他杀的,也是有罪,够判他几年了。
“自杀的!”宋修德放下电话说,“这种人也会活够!找谁说理去。”
说着话,就到了宋修仁家门口了。街门对面不能停车,是个大坑。江有沱在街门南边勉强找了一处空档,附近已停了好几辆车。看来都是来看望慰问的,这些人消息倒是灵通,八成是宋修礼打过电话报丧了。
两人下了车,江有沱给宋修德提着包,跟在他左后方。宋修仁的家门口已栽了一个纸咕嘟[122],像个白色的小柏树。白纸条被风吹得哗啦响,有些已经被吹落,被来往的人踩烂了,一会儿飘到这,一会儿又飘到那儿。
门已经围了,两个门墩之间撒了一溜草木灰,门墩两侧的墙角放了两个代替香炉的小茶杯,里面盛了半杯子土,土里插着一根香正升腾着清白的烟雾。
宋家有些后辈儿来的早,在这攒忙[123]。见到宋修德,有叫大爷的,有叫爷爷的,挺礼貌。宋修德“哎”“哎”地算是应了。这些后辈都是远门儿的本家,一大些宋修德都认不清。
由于尸体让警察抬走还没送来,也就没摆棺材,只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灵棚,里面放了一个桌子,桌子上摆了宋修仁的黑白照,照片前有供品和香炉,桌下有个火盆儿。桌边有一个老头,是宋氏家族的老家长。他坐在供桌左侧的板凳上,一动不动。
宋修礼请了响器班[124],坐在灵棚对面十来米处。
宋修礼见宋修德来,便迎出来,正要打招呼却瞥见江有沱,脸色瞬间蜡黄,单眼皮眨巴了两下,眼珠子似在不由自主地左右晃荡似的。灵棚前见鬼,白天也怕。他知道江有沱不可能是鬼,一定是某个环节出了岔子。他强自镇静,不去看江有沱,对宋修德说,“来了?”
“来了。”宋修德看了一眼灵棚,“我刚听说就来了。先祭一祭,上注香……”
“你大他小,是叔伯兄弟,上八个礼就行了。”
“不,死者为大,现在他是哥了,我要上二十四个礼。”这是大礼,如果宋淼在,这是宋淼祭父的礼。宋修德当然也可以用,说明情亲重,不算逾规矩。再说两家有茬把儿,用大礼,显得好看。说不定两家的死疙瘩趁这一回上祭就消了。
宋修礼很感动,往旁边站了站,高喊了一句,“上——祭——哩——”
宋修德站在灵棚前估量了一下距离站定,不能离供桌太近,他的礼大,太近就进行不完了。这种祭礼,先作一个大揖,跪下磕三个头,站起来再一个大揖,然后左前一步站定,作揖磕头如前,再右前一步……二十四个礼就是二十四个头,要左右走七步。第七步要恰好在供桌前,跪在地上叩第三个头时要趴着哭,等桌子旁边板凳上的老家长拉,然后直起身接老家长递来的烧纸,把烧纸放到火盆点了,再接香,才能站起来插到桌子上的香炉中,后退一步作一个大揖,才算完。最后一步不能离桌子太近,太近就进行不完了。不能太远,太远接不到烧纸和香。如果跪远了,老家长是不会动的,施礼的人又不能站起来,只能跪着挪过去,显得滑稽不严肃。来攒忙的街坊四邻有会笑场的。
宋修德站定,双手一拱缓缓从胸前往上,举至额头往前往下,过到胸前往下,随着深深一鞠躬,胳膊伸展几乎触地才又缓缓回收,直起腰的时候,双手依然拱着回到胸前,这算一个大揖。他神情肃穆,满脸哀伤。此刻,响器班的唢呐和笙突然奏起了悲恸的哀乐,他的眼泪哗啦就下来了。真是初闻不识唢呐音,再听已是棺中人。
在家攒忙的那些人都知道宋修德和宋修仁的过节儿,所以对他能不能来,来干什么都格外留意。见宋修德眼泪哗啦流,一步三叩头两作揖行了二十四个大礼,都觉得宋修德这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