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方通过技术手段对宋修仁进行了手机定位,他关机前的最后位置大致在一片荒废的工厂区,一个叫“经纶”的棉纺工厂。这个工厂已经荒废了七八年,面积有四百多亩。
九十年代的时候,地方政府花巨资从美国引进了一条纺织生产线。对方专家当时专门坐飞机来游说,说只要买产线,便可依托直周的棉花种植优势进行棉线和布料加工,将商品销到美国创汇,这是件双赢的事。开始几年挺好,后来就越来越难了。
小道消息说这边的农业产品质量好价格低,出口到美国,不是倾销胜似倾销,已严重威胁到本土农民利益。还说那边的一些会喝葡萄酒的人整天害怕中国撅起,已影响到他们睡眠。其实直周人都知道这种事情一直在持续,无论什么产品都可以让他们睡不着。就像最近直周城盛传的今年又因为一只什么“乌鸡[118]”,让一整个国家都进入到了紧急状态。他们开始找各种麻烦,还颐指气使地命令那些小跟班儿干些不长脸的事,不是渲染你通讯设备不安全,就是随意逮捕要挟,这跟绑架有什么区别?美国是一个法治国家啊,连直周的村民都说,国家跟人一样样的,一旦开始顾头不顾腚耍不要脸,就说明是穷疯了。略微场面点要些脸皮的,怎么可能做些让人戳脊梁骨的事?自己孬也就算了,还戳事[119],让旁人跟他一样孬。
不管怎么说,反正直周这棉纺厂开工以后没多久就开始不景气,日渐衰败,最后干脆停产关门了事。现在,这大的厂区,一片荒芜衰败,捻子锭子[120]这一堆那一堆如同坟场。生锈的机器被拆解成一截一截,像是被分解的尸体。
四五个警察来工厂查看。要不是因为宋修仁在警方的重点关照名单上,孙一水才不会因为宋修礼一个电话说“一晚上没回家”就派出这么多人去找他。孙一水说,“我是担心这个瞎包儿干坏事。这小子今年很活跃啊,没逮着他打野拳,没逮着他种大烟,他胆子大了,指不定下一步会干出什么事来。”
厂区地方大,建筑多,警方把“经纶”棉纺厂的管事的喊来了,叫宋天侠,五十多岁。他一来就指着远处的一栋三层小楼,“宋修仁啊,他肯定去那儿了。”
宋天侠领着警察边走边说,“厂子废了,被分割成了好多块挂牌出让,那边的小楼连同周围十二亩土地的买主就是宋修仁,据说要开个什么家具超市,近期一直有人来,又是打扫又是测量地面的,看来要准备动工了。”
刚到楼下,就见宋修仁的保安队长曹景凯带着十几个人从楼道里急匆匆往外走。曹景凯正慌里慌张给宋修礼打电话,还没说完,看到警察,一下扯住警察的胳膊,伸展抓着手机的胳膊往上一指,语无伦次地说,“人在三楼,门锁了,快点,快点……”说着,立即掉头带路,又重新把电话摁到耳朵上,“警察在这里,你来吧……人恐怕……恐怕已经走了……”走了,就是死了。
几名警察到了三楼,出事的房间在东侧尽头。这种筒子楼跟学校里的教学楼差不多,通廊朝阳的一侧是砖砌的半米高的围栏,另一侧是一溜房间。这栋楼曾是棉纺厂的办公楼,现在归了宋修仁。
通廊刚刚粉刷喷漆,所以窗户上蒙着纸壳子、报纸,还加了两根交叉在一起的木棍进行了简单固定。要不是出事房间的房门上的玻璃没有被遮挡,也许还发现不了宋修仁在里面。一块纸壳子掉落在地上,应该就是遮挡玻璃用的。保安说他们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警方推断可能是宋修仁进屋关门的时候脱落的。
房门是反锁的。透过房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宋修仁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中央,整张脸已变形,嘴巴张得很大,脑袋枕着一滩血和脑浆。肯定是死了。
几名警察马上驱散无关人员,封锁现场,给孙一水打了电话,被告知等待支援。
十来分钟,几辆警车嗷嗷地拉着警笛先后赶到。
在这之前,孙一水跟金四九正研究一系列事件的前后关系。宋炎,柳媚,黄氏兄弟,三具尸体,柳媚又下落不明。柳家的人又是上坟又是下神,是不是在摆空城计?柳大狗曾言之凿凿地对孙一水说,“柳媚铁定是没了!我抬她进的棺材!这怎么会错?”他还举着三根手指头说,“我要是掏空儿,就不得好死!就判我死刑!”
金四九怀疑,是宋修德,或者是宋修仁,总之是宋家的人一定在幕后有活动,起码在整个事件中策划了某个环节,不然不可能这么复杂。两人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就得知了宋修仁死亡的消息,于是马上驱车到了现场。
出事的楼宇位于经纶棉纺厂的东北角,小楼周围的一片地因为已归属了宋修仁的公司,边界上正要建围墙,还没有动工。场地内还没有来及清理。楼内的通廊散发着刚粉刷后的新鲜气味,各房间的门窗遮盖着的纸壳、报纸被喷溅上了斑斑点点的白灰水,显得脏乱不堪。宋修礼和孙一水前后脚到达现场,一来就说,本来打算要在下周把门窗也粉刷一遍油漆,室内简单收拾一下,弄点家具就完事,谁知道房间刚清空就出现了这种事。
整栋楼各个房间都已空无一物,所以没有必要锁门,只是出事的房间例外,并且是从内部反锁的,钥匙无法打开。遮盖得严实的窗户,也从里面上着插销。
孙一水派人从楼顶挂了绳子从房后的窗户进入,可房后的两面窗户也打不开,窗扇让插销插得死死的。
到底用锤子敲烂了锁。房门拉手锈迹斑斑,在警察进入前已被这个摸那个抓,痕检说上面什么都没有。
老规矩,现场管制,封锁外围,痕迹开道,拍照、录像,再上法医。
宋修仁张着嘴,右手抓着一把加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子弹从口腔进入,在后脑开了一个跟他的嘴巴大小差不多的洞。洋灰地面上喷溅的血迹像是射线,后方墙壁上也是。喷溅出来的脑浆像是刚摘下来的一羽一羽的棉花,更像是没来及嚼碎的呕吐物,大块的离他脑袋近,碎成渣渣的离得远。左耳处还粘有一团,像是吹了一个泡泡。一枚弹壳躺在离尸体左侧一米多远处。脑袋上方地面被子弹打出一处新鲜的痕迹,又崩在后方的墙上。变形的弹头在房间南墙根下被找到。
房间里除了一把扫帚靠在后窗下方的墙上外,别无一物。扫帚把上有指纹,也许是宋修仁的,也许是当初工人留下的。
“自杀?”孙一水看着金四九,眼睛湿漉漉的。金四九知道,孙一水这不是想哭,是急的。
见金四九缓缓摇头,孙一水说,“什么意思?”
“还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自杀?如果不是自杀,可这密室又怎么解释呢?”在金四九看来,这房间比槐林里的小屋还古怪,在三楼,门窗都反锁。槐林的小屋还有个烟囱能推敲推敲,这里的房顶是过木板水泥顶,一滴水都漏不下来。那宋炎虽然死在密室,好歹一眼就能看出是谋杀。这宋修仁手里抓着手枪,从弹道轨迹判断,他就是坐在这里死的,连地方都没动一下。手枪在他手里,就算开一个比他后脑上的窟窿还大的脑洞,都无法想象出来存在一个凶手。
法医说,死亡时间在昨天下午五点到七点之间。拍照的警察正面照了两张,上下左右各拍了几张。孙一水说,“把楼外也照几张,还有楼后。”
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个遍,成果寥寥。拖把、手枪、弹壳、弹头。就这么几样东西。拖把上采集到了指纹,地面上连个脚印都没有。
宋修仁的汽车停在楼下对面的棚子里。那棚子有一人多高,像个很长的瓜庵子似的。这地方大概是当初用来临时放置原料用的。车内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更没有打斗痕迹。
宋修礼告诉孙一水,“我大哥在夜个儿后半晌的时候去按摩,一走就没回去。我们找了一黑咾,给他按摩的那个瞎子我也问过了,他是从那里直接走的,可能是按摩完就到这来了。”
“这地方正在打扫,又没营业,他一个人来这里干什么?”
“这我哪知道。他没说啊。我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然后就打不通了。”
胡建走到尸体旁边,翻了翻口袋,手机在裤袋里。他把手机装到了塑料袋里,摁了按键,没电了。”
“宋修仁是个排场人,平时去什么地方都前呼后拥的,还有这么多保镖,怎么就在夜个儿一个人去按摩?再说你不是会一直跟着他?”
宋修礼说,“按摩的地方不算远。再说,大白天在直周城谁敢动我大哥?他按摩完就回家,不会拐弯。再说,他不想让谁知道他去按摩的事。那个按摩师不知道你听说过没,专治阳痿早泄。他那方面可能不大行。”
“夜个儿黑儿傍儿你在哪儿?”
“我在家跑茅子,所以没跟他一起去。要不是屙稀,大哥也不会死。”宋修礼哭起来,“就是一泡屎害死了他……”
楼房后堆了一堆沙子和一堆土,是准备过几天用来砌墙用的。楼房周围也没有什么可疑发现。孙一水说,“铁定是自杀的。”
“为什么要自杀?”金四九哼了一声,“没有理由……”
“没准有抑郁症?”孙一水自己都不信,又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囔了一句,“活腻了呗。”
“你一直说他是直周城里最孬的人,还涉黑,又赌又毒的,光知道害人的人会有抑郁?会活腻?不大可能。”
孙一水冲宋修礼喊,“你哥怕是自杀的。他最近有啥异常没有?”
“能有什么异常啊,天天斗志昂扬,还能锤沙袋哩。”宋修礼把手伸进T恤衫内挠着肚皮,“他不可能自杀。孙队长,你们一定得好好查一查。”宋修礼说着走近孙一水,小声说,“宋修德最近一直想杀他,你们查查他。”
孙一水说,“你有根据?你这种人好掏空儿,一步二十四个空儿[121]。要是跟警察说胡话,我会抓你的。”
宋修礼刚才看到了宋修仁手里抓的那把枪,一下就想起来“出离子挂炮儿”,会不会是这个家伙干的啊?如果把这个人的情况告诉警察,那自己也不利索。雇凶杀人就算未遂也是大罪。
“根据倒是没有。靠的是感觉,感觉有时候很灵的。宋修德儿子死了,他怀疑是我大哥杀的,前两天他挨揍了,他也怀疑是我大哥弄的,所以他要报复,先是烧了我大哥的木料场,又让人杀了他。多明显,是个人就能猜到啊。”
警察勘验完现场,尸体也抬走了,车也拖走了,整栋楼被圈上了封锁线。那辆车要拖到县局进行进一步检查,但是没人抱什么希望。孙一水让胡建收队回去,把现场的证据分析一下,自己和金四九去宋修仁家里看看,可能的话再走访一下宋修仁公司里的那些员工,没准会有什么发现。他要确认这个家伙确实是活腻了自杀,不然就遇到大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