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沱处理完三具尸体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热天天亮的本来就早。昨晚那三个人来的时候开了一辆三轮,三轮车藏在了家西边闲园子的蒿草丛里。江有沱把一切处理完之后,第二天夜里把车开到了八风镇东南边的养鸡场外,三轮里还放了十来斤鸡蛋,然后他往鸡房上里扔了一块砖头。咕咚一声响引起一阵鸡飞狗叫。养鸡场的主人会出来查看,并把三轮当成小偷逃跑时留下的东西光明正大地据为己有。
处理完尸体的当天早上,他回到家时浑身是土,像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接了一筲水,在院子里冲洗了一下,然后刷了刷锅,做了一顿硬面疙瘩汤,腌了两个洋姜,煎了两个荷包蛋,吃完饭又饮了一下马,练了一趟拳。昨夜里金四九给他们讲的所谓太极要义并不是其本人夸大其词,他认为是真的。
金四九说,为什么太极心法会失传?师父不肯轻易传授固然有,根本原因是能听懂和领会的人太少。这个例证就是现在一直有争议的“虚灵顶劲,气沉丹田”的解释。有人解释说就是“沉肩坠肘”,更有宗师级别的人物说就是练的时候要像胳肢窝下夹着两个馒头。不是师父蠢,是因为徒弟笨,因为要是从理论上来解释根源,是很难理解的。以前很多有天分的练拳人文化程度都很低,甚至不识字的也大有人在,这限制了他们的理解能力,师父要从他们能理解的现象入手进行讲解才行。这是太极要义失传和误传的原因。
金四九说,太极拳要义只有两点,一是“虚灵顶劲,气沉丹田”,这是内在的对自我身体的要求。二是“舍己从人”,这是打斗时的基本原则,即打法。“虚灵顶劲”就是“气沉丹田”,两者是一个意思的两个方面。要明了这个要义,看一看先后天八卦图就知道了。太极拳是以先天为体,后天为用。八卦图中,最重要的位置是南北或上下二位。先天是南乾北坤,这叫天地定位,是体。后天是南离北坎,是用。先天变到后天,就是体到用的转换,怎么转换?乾变成了离,坤变成了坎。乾为顶,为阳,为气,要变离,就得中爻变阴。一言以蔽之,就是阳气下沉,乾之中爻下行交坤之中爻,坤之中爻交乾,这样才是乾变离,坤变坎。人体最关键的两个位置在外是头和腹,在内为心和肾。头为乾,腹为坤,心为离,肾为坎。其实八卦不仅对应人,它对应的是整个宇宙,大而无外,小而无内。是整个宇宙及其内所有元素的全息影像。
金四九说,光说先后天卦变,光说气沉到丹田,不知道什么是气也没有用。气就是意。所谓气随意走,血随气行,这是黄帝内经说的。现在一些人认为气就是呼吸,气沉丹田就是鼓肚子,所以很多人天天使劲鼓肚子,拳无精进,倒练成大腹便便像怀了孕。自己蠢也就罢了,还当成不传之秘。
意为气父。意在丹田,无所思,精神内守,就是虚灵顶劲、气沉丹田。这个例证在道德经中也有。老子说“虚其心,实其腹”,心为意府,意放空才是虚心,心不虚则不能称为心,因为三阳爻是乾。“意”从心府出来去哪里?去腹,腹为坤,去腹就是乾中交坤成后天坎。乾虚才为心,腹实才为坎……
昨天晚上,金四九只从先后天八卦图讲了太极要义,还说,只要这一点通了,就一通百通。他还说,“太极拳是祖宗流传下来的,我只不过是偶然得到一点心得,这心得不是我的,以前就有。如果这个东西很宝贵,我就不能据为己有。如果大家认为我说的真的有用,希望你们能把太极拳发扬光大,去在擂台上把太极拳的尊严赢回来。”
江有沱练了两趟拳,说是两趟,其实就三招两式。他练太极不走套路,是拆解开练的,一个招式一个招式体会。这么多年,一整套的太极拳他越练越感觉生疏,感觉那些招式全忘了。所以这两年他又开始认真研究,打算练明白一个招式再进行下一个。可算上起式,他现在一共才练了三个动作而已,另外两个动作是云手和单鞭。现在,他突然不想去练余下的动作了,他感觉只要练起式就够了。要义已明,招式已不重要。金四九说,“以有为体,以无为用,你是真正的高手了。”江有沱现在还不明白啥东西是个体,啥东西是个用。
他给宋修德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最近不要随便出门,因为宋修仁已经采取了行动,派出一个外号叫“出离子挂炮儿”的孬人来杀他。宋修德大吃一惊,怒声说,“放屁!放屁!这人是咱们的人!”
江有沱缓缓地说,“我得负责你安全,不要大意了。你小心。”
刚挂电话不久,宋修义又打了过来。他问江有沱这个消息可靠不可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个杀手是他找来的,不可能有问题。
江有沱说,“可靠!”然后说,“你再安置任务得让我知道,不然以后你来负责你大哥的安保,我就不管了。”
结束通话前,江有沱告诉宋修义,“一定要小心这个人。”他说的是杀手。
宋修义心里七上八下,当初他要派江有沱去杀宋修仁,但是宋修德不肯,这才找了亡命徒。这个叫“出离子挂炮儿”的人是个绝对可靠的人,他认识他十多年了,不可能有问题。江有沱突然插这么一杠子是什么意思?再说他是怎么知道派杀手的事了呢?
宋修义马上把想法告诉给了宋修德。宋修德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又说不上来。也许江有沱对他真能忠心耿耿到这种程度,毕竟是自己在他穷困潦倒的情况下给他找了份工作,还接济了他些钱为他娘治病。如果他不忠心,就不可能问这么机密的事,就算偶然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江有沱阴阳是阴阳了点,但慢性并不是傻。所以,他能操心自己的安危并说出自己知道的机密,就说明他是个忠心的保镖。所以,江有沱虽然一介武夫,乃屠狗之辈,也没准在关键点上真能设身处地甚至舍命帮一帮自己呢。没听老话说么,叫什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宋修德告诉宋修义,“两手准备。留意这个‘出离子挂炮儿’,计划不变,另外,另行安排专人暗中盯着他,行就行,不行就弄了他。”
“大哥,我用脑袋担保,我找的这个人绝对放心,肯定能成。我看人一向很准很准的。”
“放屁。我看人还走过眼,你还能比我能?”
宋修义嘿嘿笑着,“哥,我听你的还不成,盯着他就是。要是他杀了宋修仁,我就给他一笔钱,到外地去风流快活去就行了。”
宋修德摇头,“不。他会变成一颗我屁股底下的炸弹,还不是定时的,说什么时候炸就什么时候炸。这么着……”他盯着宋修义,一字一顿地说,“要是成了,就弄了他,这事不能找别人,你来干。”
“哥,这不是说玩话[109]儿?”
“这是大事,找别人我不放心。你要是干不了,我就亲自干。”
宋修义挠着头,皱着眉头,“那行。我干。”
跟宋修义通完电话,江有沱给马洗了洗,说了一会儿话,想着西地的二亩棉花,好几天没去了,长疯了就麻烦了。他看别人家里都已经开始掐尖[110]了。亏现在都是抗虫棉,要换成以前,这么多天不去收拾,早被棉铃虫和螟虫吃光了。
他骑了马,戴了顶麦秸秆编的大草帽,光着脚丫子,扛着锄出了门。这块地西头是吴家的坟地,坟地里有几棵大梧桐树,阴凉挺好,可以把马拴在树上吃坟上的草,也不热。不用担心马吃了别人家的庄稼。
到地里一看,果然长疯了,棉花棵子都到了腰了。左右两个地邻种的也是棉花,自家的庄稼像是鹤立鸡群一样。镇上的一个老伯经过,看着他的庄稼,摇头叹息,背着手去了,那模样跟打从江有沱家门口经过时看着那栅栅门一样。那老伯大概有恨铁不成钢或者烂泥扶不上墙的意思。
江有沱到地里走了一圈。野草乱呼呼一片,看来得用耘锄才行。用手扒拉了几下,别人的棉花都结了桃儿[111]了,自家的连花也没开几朵。今年的收成怕是完蛋,收二亩柴禾没地方放不说,就算烧两年也烧不完啊。他寻思,死马也得当成活马医,现在马上回家到销货点拿两瓶“缩节安[112]”或者“矮壮素”打一打,还能在秋前攻几个花桃,收点是点。
他看着棉花,那些叶片在这么毒辣的日头下仍旧努力挺直着脖子看着天。叶片的边缘有点蔫,像被烤熟烫了似的。风摩着棉花丛的顶部哗啦啦而至,叶片随风飞舞,翻过来一片灰白,翻过去又成一片墨绿。像一波翻滚的涟漪由极远处哗哗而至,又去了身后的另一个远处。叶片下的味道也就徐徐而至。江有沱能从气味分辨这是从什么庄稼地吹来的风。比如棉花丛,那就是带着懒洋洋软绵绵热乎乎的苦味儿。谷子地里的风有甜味,成熟的麦地里的风有香味,落花生地里的风有土腥味……
他看着风,一动不动看着那些叶片一波一波的滚来,像是一个跳着舞的绿衣女人,翻过来覆过去地用折扇在脸前身后地摆动。他看着看着就忽然心头一惊,想起来自己昨夜里杀了人。沙火的沙河桥上十五分钟不到杀了七个,在家里五分钟不到杀了三个。他都没有问那些人叫什么名字,有无老婆孩子。突然间他很后悔,眼泪哗哗而至,扑扑簌簌落在腰间的棉花的叶片上。泪珠儿在叶片上滚了两滚,留下一道湿斑,便掉落在脚下的黄土上未有一丝停留便倏一下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