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庄之行没有白去。孙一水因为在开始抱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态,所以他觉得收获大大超出了预期。他跟金四九、胡建交换了意见,他俩跟自己的感受差不多。谁也没想到陈鹤群能诈出点料。在坟地时,陈鹤群背着手,冲着柳三狗十分严厉地说,“我问你,那些钱是怎么回事?谁给你的?!”
柳三狗没说话,倒是几步远一直发呆的曹彩云从板凳上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一下出溜到了地上。陈鹤群知道问到了关键处,没容对方思考,又紧接着声色俱厉地说,“这些钱带着血,是那么容易拿的吗?你有多大嘴,能吞下这么多钱?不怕死吗?”
陈鹤群还说,“你要是隐瞒事实,就是犯罪,是害了好几条人命的孬人的同党!你说不是,那就得老老实实如实说一说那些钱是怎么回事?你们家买的那辆十五马力的时风三马[92]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柳三狗脸色黄一阵白一阵,看了一眼老婆,曹彩云靠着板凳萎堆在地,一时间没力气站起来,只顾扑扑簌簌掉眼泪,半天才长叹一口气,嘟囔了一句,“不是十五马力的,是十八马力的……”
柳三狗把宋修德如何让江有沱给钱的事说了。他埋在马圈里,过一天就刨出来看一遍,心生不宁,睡觉都睡不好,总觉得有人已经惦记上了。曹彩云说,要不,买个三马吧,花了才是自己的。于是,花了一万三千块钱买了一辆农用三轮。这车在整个镇据说不超过五辆,十八马力,七速,有驾驶室,不怕风吹雨淋。柴油机的动静一听就跟别的杂牌子不一样,是“突儿突儿突儿”的声响,声音轻柔还没烟。别的车是“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朵,车箱子下还有黑烟,像是着火似的。
金四九给江有沱打了个电话,问他关于那二十万块钱的事,江有沱说有这回事儿,是宋修德给柳三狗的。
警察走的时候,柳三狗拽住陈鹤群,“那些钱还在马圈里,你去我家带走吧,我献给国家,实在不行,县里不是新建了个挺排场的养老院吗?有假山有水坑的,我献给养老院好了,我是绝户了,没人养老送终,只求以后能让我去养老。”
陈鹤群绷起脸,“我再说一遍,这钱是你的,不是赃款,你不要害怕。镇上有信用社,去存在那里。不要放家里,也不要瞎捐。现在国家有政策,六十岁以后农民也会发钱,加上地里多少收点儿,还有这么多存款,足够你俩养老了。”
离开柳庄之后,金四九和孙一水去了直周城。本来想从直周回来再去八风镇找江有沱,江有沱恰巧在宋修德家,正好两事凑一事。
到宋修德家的时候,门口和院里都有人,是年轻的小伙子。保姆李婶引着孙一水和金四九往里走,一边说,“在屋里躺着呢,刚从医院回来,被人打的。”
宋修德昨晚上被揍了,脑袋上挨了一下子,伤不算重,只是当时被打晕了。一个卖香油的发现了他,打电话叫的救护车。
江有沱在堂屋门口,抱着肩膀,靠着墙,看着门头下方挂着的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只长相艳丽的鹦鹉。见有生人来,鹦鹉上蹿下跳起来,“注意,有人来,注意,有人来……”
江有沱看着孙一水和金四九,微微躬了一下身子后退了一步,很是谦逊。两人经过他时,江有沱轻声说,“里面……”
宋修德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哼哼。见到警察,使劲睁开眼,眉毛挑得老高,眼睛却没有增大,只是额头的皮使劲挤在一块,像一块抓皱了的褯子。他有气无力地抬了一下手,指了一下墙边的圈椅。
“谁打的你?”
宋修德微微摇头,“没看清。”
他老婆柳小霞坐在旁边,愁眉苦脸地低声说,“可能是个劫路的……”
孙一水拧着眉头,“劫路?”这直周城要说有小偷,他信,要说劫路,这几年还真没碰见过,也可能是没人报警。前几年出现的那些劫路的,作案地点一般都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专找那些串亲戚的下手,时间都选在中午头,人少,又有庄稼地挡着。那些劫路的一般都是手里拿着家伙吓唬人,说几句狠话,多少给点钱就走,很少有伤人的情况。
“报警没?”
宋修德摇头,“当时我晕乎乎的,断片了,我也是刚才才想起来,是有人打了我。”
“说说,什么时候,在哪,把经过说说。”
宋修德努力回忆了一下,似乎他还能想起来更多被遗忘的细节,他说得很慢,以免在说的过程中忽然又冒出来什么事需要补充。“夜个儿黑咾……我想不起来去哪儿了,可能去散步去了?反正看样子我是散完步想回家,在离家还有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一块这么粗……这么厚的木墩子……”他比划了一下,大概有四指厚,确切说应该是一个木头垫子,有一掐子[93]粗细。他想袭击自己的凶器就应该是那个东西。
宋修德是被那个卖香油的妇女弄醒的。据她告诉他,她当时发现一个人倒在路边,便把驮着香油桶的自行车靠在一边的墙上,然后把他从地上搊起来坐着,用手里那把卖香油用的不浪鼓在他耳朵边上当啷啷当啷啷一阵摇,摇了两三分钟才把宋修德摇醒。宋修德醒来之后,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妇女指着他湿了的衣裳,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水洼,“你摔在那里,怎么还能一边发昏一边爬?梦游哩?”
宋修德感觉后背疼,又见远处有个树墩子,事后回忆,可能是被人用那树墩子打了一跤,摔晕在水洼里,又被那孬人抓着腿拉着走,好拉到个犄角旮旯没人的地方慢慢搜身。恰好卖香油的经过,孬人听到不浪鼓声,怕人看见,于是就惊跑了。那卖香油的不浪鼓不是牛皮的,是铁皮制的,响声能当啷啷传很远。那个妇女每隔三五天就来一回,一边摇着不浪鼓一边吆喝,“卖香油的来了,香油不香,不要芝麻不要钱……”
送到医院之后,柳小霞来了,打电话通知了江有沱,一通忙活。检查之后,宋修德没大碍,只是身上的钱没了。开始是以为丢了,现在想,八成是被人拿走了,碰到劫道的了。
“到底能不能确定是被人袭击了?”孙一水说。
宋修德摇头,“我还真不是很确定。那个卖香油的也没见谁打我。但是我猜,应该是被人打了,记不得了。”
柳小霞说,“他后背还有一大块淤青哩……不是被人打,怎么来的伤?分明就是孬人在旮旯里藏着,等他经过从他身后用树墩子砸的……”
宋修德摆手,“算了,谁要是缺钱,就拿去吧,丢的钱也不多。他抢了我也好,没准家里有病人什么的,能把人逼到抢钱这条路,肯定是非常急的事……我就当积德了,不追究,不追究……”
金四九到院里,见江有沱仍在盯着那只鹦鹉,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被打的?”金四九悄声说。
江有沱不动声色,盯着鹦鹉,轻声说,“可能是宋修仁派来的人……”
金四九吃了一惊,看到院子里三三两两的像保镖一样保持警惕的年轻人,信了。
“有证据?”
“还用什么证据?他跟宋修仁的矛盾在家族内部快掀明了。前个儿黑咾宋修仁的木料场着了火,夜个儿黑咾宋修德就被人打了,所以到底是谁打的他,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
金四九看着江有沱,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在和鹦鹉对视。那鹦鹉的脑袋一会摆过来,一会又摆过去,两只眼睛交替地瞪他。
宋修仁的木料场在直周城外,地方挺偏僻,直周的人都知道,在一条国道旁边。木料是从东北运来的松木,主要当梁檩卖。这两年生意不好,便疏于打理,松木在场地堆得跟山一样高。
前天晚上十点左右,木料场着了火。附近村民有发现的,大概都怕跟宋修仁扯上关系,所以都当不知道,那火就越烧越大。还好木料场原本就是块荒地,周围也没别的东西。以前周围还盖了些养鸡场,这几年鸡蛋不好卖,早就成了荒地。所以那火便没人关心,一直烧到天亮。后半夜的时候,火光照得见天上的云彩,红彤彤的火苗,像是火焰山。还是宋修仁在早上从家里发现木料场那个方向冒着顶着天的黑烟才意识到了不妙,马上派人去看,一会儿就确认了,木料场里两千多根红松木化成了灰。
他赶到现场,就算把火扑灭,也抢救不出什么来了。一些去地里干活的人说,看过宋修仁的木料场就知道什么叫地狱了,那景象,就是看上一眼,就能感到浑身发冷,太瘆人了。
江有沱说,“这边也是在,在怀疑而已,没证据。宋董正查。”他说的宋董是宋修德。
金四九不置可否,心想宋修仁的木料场着火在先,宋修德被打在后,如果宋修仁怀疑宋修德派人放火,他怀疑的根据是什么呢?联系之前江有沱曾经告诉他宋修德怀疑杀害宋炎的凶手是宋修仁,这样前前后后就串起来了。宋炎被杀,宋修德意图找宋修仁报仇。如果案子果真是宋修仁干的,那他木料场被烧是不是会怀疑宋修德在试探他呢,所以自己必须得进行反报复。说不定,在宋炎案发之后,宋修德曾当面质问过宋修仁。也说不定宋修仁会肆无忌惮地承认这件事,再理直气壮地说一句,“你又没证据,能把我怎么样?!”
是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