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峰四脚拉叉坐在大队支部大院中央,双手拄在身后,仰头看着天。他就这样在太阳底下已经坐半天了。刚才妇女主任来过,他没吭声。大队会计来过,他也没吭声。三队和五队的分队长来过,他还是没吭声。大家见他皱着鼻子眯着眼睛仰头望天,还没进大院就掉头回去了。他这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
以前一到秋季收提留的时候会这样,自农业税取消之后,他这是头一次犯。不用猜,准是最近的那个案子,都知道警察在查本村的柳媚,顺藤摸瓜查到大黄庄的黄金黄银,两人却早已惨死。整个县城都知道。柳小峰肯定是为这事愁的。前一阵子开棺的时候,还是他给警察报的信。最近都在传有个女尸伤人,保准是柳媚。如果是的话,那女人一定会来找他。人不犯鬼,鬼不犯人。可他犯了鬼了,把她棺材给揭了。他一定是为这事担心发愁吧。
柳小峰听到陈鹤群叫他,缓缓转过头,嘴唇上起了一层白皮,在这大太阳底下坐着,砖漫的地面像是篦子,他就像一个放在篦子[85]上被蒸的杂面[86]馒头。
“不想活了?”陈鹤群大步走过去,一把拎起他。
柳小峰说,“没事,庄稼人,在地里干农活不也这么晒着?你看我多黑!不怕晒,不怕晒。”
陈鹤群从裤兜里掏出一瓶水,是纯净水瓶装的白开水。柳小峰接过来拧开盖子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个光,喝的时候没换气儿,双手把瓶子挤扁了,发出咔咔嚓嚓的轻响,然后随手把瓶子扔到墙根处的一只白色油漆桶做成的筲里,发出咕咚一声响。
“啥事?”柳小峰憋着一口气喝完水,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陈鹤群看了一眼孙一水等人,“还能啥事,柳媚的事。她到底死了没?”
柳小峰对着太阳眯着眼睛想打喷嚏,可能热伤风了,微张着嘴眯了半天又没打出来,扫兴地用手使劲搓了搓鼻子,又用两个大拇指夹住鼻孔哈着腰使劲往回抽了抽气,站定了,囔着声音说,“哪把壶不开提哪把……我现在都不信自己的眼鼻耳朵了,不光是我不信,柳三狗那两口子也不信了。他们家请了个端公子正下神哩,有响器,咱一从儿[87]去看看,好不好?去了你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哪?”
“坟地!”
众人未在大队支部停留,马上去了柳媚的墓地。大老远就见坟地四周围着一片人,有锣鼓和唢呐声,咚咚锵锵滴滴哒哒的挺热闹。
到地头,众人下车步行穿过庄稼地往里走。人群中间有个男的,正在坟前蹦跳,张牙舞爪的,嘴里也念念有词,似唱非唱地高一声低一句说着什么。一排格荡子[88]做的纸人纸马还有电视组合柜什么的摆在坟前一侧,正要烧掉。
“响器班的刚唱完。现在是端公子在下神,跟鬼魂儿沟通哩。”柳小峰边走边说。他对这种事的程序很清楚。全部流程都由端公主持,先是给鬼混报告一下自己代表生人来给她送响器来了。响器完了,就是送钱送纸人纸马之类,送完礼就要提要求,求她不要来阳间捣乱,该干嘛干嘛去。
金四九扯了一下陈鹤群,“这边村里头这种风气这么盛吗?”
“哪都有。初一十五,奶奶庙、玉皇庙、城隍庙都有打扇舞[89]的。”陈鹤群甩了把汗,“跟你们城里那些跳广场舞的一样一样的。”
跳大神儿的有男有女,男称“端公”,女为“湿婆”。眼前这位是个端公。金四九以为那些下大神儿的都是年龄比较大的,长着胡子之类,看来该改变观念了。这个端公面容白净,看样子不到三十岁。柳小峰介绍,这个端公平时很忙,整个直周没他不去的地方,三里五乡到处跑。这人手巧,能用高粱杆插成各种各样的纸人纸马,以及手机电视,如果买主肯出钱,还能插出美女丫鬟小秘之类。这个县里有好几家卖花圈纸人纸马的地方,但这个端公的生意最好,不仅因为手巧,还因为很会创新。他卖的纸人不仅好看,样式也多,能在纸人身上画上衣服,还能体现国别职业来。一些有见识的人说,这个端公创作的各种角色的灵感都是来源于日本毛片。那些竞争对手不知道什么叫毛片,所以也就无法超越他。
端公子在场地上又蹦又跳,响器班的吹鼓手也挺卖力地配合他。气氛逐渐热烈,正高潮时,随着端公子猛然一声大喝,鼓停锣住,一切随着他上扬的手势戛然而止。只见他闭着眼睛,开始浑身哆嗦,然后就开始嚎啕大哭,像个女人一样捶胸顿足地说,“我是被那个不值钱[90]的害死的!他害死了我,现在我也要了他的命了,一命兑一命,我做错了什么啊,你们还来刨坟。柳小峰,你等着!在阳间你是个头头儿,我会把你拉过来的!”
端公这一叫,把柳小峰吓得一屁股趸在地上,面色煞白。
孙一水在人群里看了一圈,柳三狗和他媳妇曹彩云面色木然地坐在响器班外侧的板凳上。
陈鹤群不信邪,这种事总不能让县里的公安出面阻止,那样自己的脸往哪里放?他分开人群走到响器班一把夺过敲锣人手里的铴锣,咣一声摔在桌子上,又一把抢过拍钹人手里的一对钹,咣咣咣拍了数下,喊了一声,“散伙了,散伙了!”
柳三狗吓得面如土色,怕招致了不祥。端公正在地上打滚浪叫,睁眼一看人群里有个大盖帽,立即明白怎么回事,马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什么也没说,一溜小跑出了谷子地。美国佣人和白宫别墅还没来及烧,在坟头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在场的闲人多数是柳氏家族的人,见警察来,马上散了,有几个搭把着手把响器班的桌椅板凳弦子梆子抬出了坟地,放到地头小路上一辆手扶拖拉机的斗子里。
柳小峰缓过气,被刚才的端公诅了一句,所以有些怒气冲冲,一蹦三跳地走到柳三狗跟前,叫着“自哇哩[91]?!自哇哩?!你这是想自哇哩?!”
金四九听不懂柳小峰的土话,不过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柳三狗咽了口吐沫,坐在板凳上抬头翻着眼皮看着柳小峰,“支书,很多人说她没死,也有人说她成了僵尸厉鬼,还说她杀了大黄庄的俩光棍儿!我不信!你问我自哇哩,那我就跟你说实话,我是想确认她确实死了,也没变僵尸厉鬼。这不,给她送车送马,让她在那边安心,别来这边祸害人!”说完就开始哭,边哭边说,“我一直想她活着,活着该多好啊,但是现在,我挺想她是死了,要是真死了就称我心如我意了。干啥也不能害人啊。”
“那她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你说!警察也在,这回来就是来问这事的。”说着话,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子,用力把柳三狗拽起来,趔趔趄趄地拉到孙一水跟前,“你给我说!”
柳小峰说完退到一旁,对陈鹤群说,“操他娘哩,我倒想她活着,那个端公子吓着我了。”
陈鹤群说,“那个端公是想挣你钱了。平时到庙上下个神打个扇舞也就算了,还敢当着警察的面胡整,这个死孩子,我抽空得跟他好好拉拉!”
孙一水看着柳三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害怕,我们不是抓人的。只是问问你,你闺女到底是不是已经没了?撒谎可是会刑事责任的!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
柳三狗说,“铁定是没了啊!她能用死糊弄她爹啊?可是……她尸首怎么就不见了呢?怎么都说她跟大黄庄的那俩光棍有关哩?”前两天,是柳大狗告诉他,听说大黄庄的黄氏兄弟干过盗尸的勾当,让柳三狗打听打听。柳三狗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柳小峰,支书人脉广,请他帮忙准没错。柳小峰当成了真消息添油加醋地告诉了警方。这才有警方去大黄庄找黄金黄银的事。消息的源头是柳大狗,而柳大狗是猜的一种可能性。真应了那句话,“东西越捎越少,话越捎越多”。黄氏兄弟被害的灭门案之所以案发,起根儿就是因为柳大狗的一个猜想,我传你、你传他地传了两次,猜想便似成了眼见耳闻的事实,就这么前脚赶后脚,一步步赶巧了。
“你给我提供几个证明人。喝药之后,谁来你家了?还有入殓的时候,是谁操办的?”孙一水问柳三狗。
柳三狗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曹彩云,她正在走神,看着遥远处沙河沟子上的那片槐林,阳光下,槐林的颜色一点也不青翠,而是黑呼呼一片,这颜色让她作呕,像是被踩扁了的一泡狗屎。
柳三狗只提供了两个人,柳大狗和柳二狗。他说在事发后,便叫来柳大狗。柳大狗领着柳二狗。两个哥哥到家之后,把柳媚抬到到堂屋,头朝外放在床板上,并盖上了一条被单。入殓的时候,仍然是这俩人抬了尸体放到棺材里。虽然家里也来了其他人,但是都没见到尸体。见的时候要么尸体被盖在单子下,要么就是已经放在了棺材里。柳小峰也是来攒忙的人之一,他来的时候尸体已经躺到棺材里了。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柳媚已死的事,但是现在,满城风雨的,不由得人不怀疑。连柳小峰都觉得这里面有鬼了,都说眼见为实,自己没有眼见啊。
所以,柳小峰现在坚定地认为,柳三狗撒谎了。特别是刚才那个端公诅咒他的话,让他更确信柳媚一定还活着,她现在躲在某个地方正在嗤嗤地傻笑。她身边还有一个人,是她的姘头,她要跟这个人私奔,所以才假装已经死亡。柳三狗一定得到了很多钱,所以才帮着他的闺女撒谎。想到钱的事,柳小峰就更坚定了柳媚没死的判断,因为最近柳三狗买了一辆十五马力的时风三轮车,平时又绝口不提柳媚的事。前两天他去柳三狗家看新车,有心无心地说到柳媚真有可能还活着时,柳三狗突然很紧张地转移了话题。为什么?答案就是柳媚还活着,柳三狗和曹彩云知情,并且,他们用了她的钱。
柳小峰看着坟头上被风刮歪的纸人纸马,嘿嘿笑出了声。陈鹤群看了他一眼,“你笑啥?”
柳小峰点了好几下头,瞥了一眼正在跟孙一水和金四九说话的柳三狗,十分小声地说,“先摆空城计,再用鬼附体。我看你接着还有什么咒念!”
陈鹤群也小声说,“柳媚没死?”
“我猜的。你问问柳三狗,他们家那么多钱是怎么回事?谁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