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说,黄金黄银兄弟俩被发现的时候已死了至少十天了。现在是6月25日,他们大约死于6月10日到15日之间。井下又潮又闷,尸体生蛆肉都臭了。两人除了颈椎骨折之外,身上没有其他伤。胃中的食物还没有来及消化,联系到桌上未吃完的食物,很容易推断他们是在进食过程中受到袭击。
警方是这么推断的。桌子上有三副使用过的碗筷,已确认其中两副是黄氏兄弟所用,碗上有他们的指纹。第三只碗被擦拭过,碗身没有留下痕迹,连筷子都擦过。如果凶手曾与黄氏兄弟一起用餐,起码说明双方认识,并且,凶手绝不可能是大黄庄的人。除了喝酒之外,在同村其他人家吃家常便饭这事一般是不可能发生的。饭桌上的第三个人就是凶手,并且还有一个没有上桌的人,这个人是帮凶。理由是井口上的两个石磙,挪动其中一个,另一个就会滚到井里。石磙要一个一个放,在放第二个时,必然有一个人扶着井台上那个。不过也有可能凶手在把石磙放到井台上时用了一块砖什么的垫住,然后再去搬另一个。那石磙有一百来公斤重,凶手必然是一个孔武有力之人。
室内和庭院都有打扫过的痕迹,庭院里有坠落的树叶和鸟爪子的印。东屋墙根下的尘土上留下一条蛇爬行的痕迹,消失在墙下的一个老鼠洞里。
万幸的是凶手百密一疏,警方在第三只碗的碗底上发现了三枚右手的指纹。这是黄氏兄弟谋杀现场唯一的线索。
刑侦大队的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县局郭旆刚才来过,只说了一句话,“凡凶杀案,必须快破。”然后就走了。
“庭院和室内都处理过,考虑得挺周到!”孙一水用力咬着牙,往下撇着嘴角,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嘲讽凶手,又像是无奈。那几枚指纹已拿去分析比对,纹路很清晰,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凶手为擦去碗上的指纹而留下了指纹……真讽刺。”胡建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金四九。金四九一直没吭声。按法医对黄氏兄弟死亡时间的推断,这场凶杀是在宋炎被杀一周之后左右发生的。宋炎和黄氏兄弟有一个交集,那就是柳媚。所以这两个案子之间会不会有联系呢?那简直是铁定的。
会议室陷入安静,除了孙一水故意用力吐烟时发出的“呼——”一声,以及胡建因为咽炎每隔十来秒就“嗯嗯”两下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金四九坐到距孙一水最远的座位,他受不了烟味,翘着腿,右胳膊放在桌子上,手机在手里轻轻转着。三个人在等指纹分析结果,马上就要出来。孙一水很焦躁,担心希望扑空。
二十分钟后,指纹对比分析结果终于出来了,是柳媚的。现场的指纹与她在办理二代身份证时留下的食指和中指的指纹相符。孙一水把刚抽了两口的烟塞到烟灰缸里。烟灰缸里的烟把已经满满当当,像抽象派的坟墓雕塑。还有一个消息,宋炎被害现场发现那枚残缺的指纹也有极大可能是柳媚的。
“果然!她还活着!早知道这压根儿就是空城计。就算我们查到她,她好歹儿也能图个不在场证据,如果不是开棺,只有精神病才会怀疑到她。”孙一水又狠狠地自言自语了一句,“脑子里想啥哩?杀人真有这么容易?直周城里,就没有破不了的刑事案。”
胡建说,“宋炎和黄氏弟兄俩都是她杀的,有同伙儿。杀黄氏兄弟是灭口。”
刑侦大队有活干了。
接下来的两天,警方把大黄庄翻了个底儿朝天,逐家逐户地问。这黄氏兄弟平时神出鬼没,街坊四邻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并且也没什么正经人愿意跟他们来往,也没有发现谁出入过他们家。黄氏兄弟的鸡朋狗友和亲戚自然也是重点排查对象,包括通话记录显示的联系人,警方同样一无所获。
孙一水急了。黄氏兄弟的死现在闹得沸沸扬扬,那些村民说,是柳媚诈尸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一到晚上,大黄庄家家闭户插门,仿佛真有僵尸一样。大人教育小孩,太阳落山千万不能哭叫,也不要出去玩。大黄庄那个无儿无女的独眼老妈妈儿天一傍黑时就去玉皇庙,不烧香也不磕头,只管坐在庙门口冲着大马路慢悠悠地吟唱那首老年辈子传下来的歌谣:爷帝儿下山坡,魔鬼出了国,逮住小小儿当窝窝,逮住小妮儿当汤喝……她会像台复读机一样唱到半夜,然后再一路唱着回家。她的声音飘在她的周围,随风飘飘忽忽,打不乱吹不散,就像一团围着马蜂窝飞舞的黑马蜂。据说,谁家的狗听见她的声音都会马上夹着尾巴扎到夹道旮旯里大气不敢出一口。
黄氏兄弟被杀的消息,像瘟疫一样传遍了整个县。县电视台发布公安通报,有提供破案线索者给予重奖。县局郭旆坐不住。直周近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在短短一个月内发生两场谋杀甚至灭门案,特别是在扫黑除恶的大环境下,这种事说有多严重就有多严重。看来,所谓的高智商犯罪并不一定要发生在大城市,在这个穷乡僻壤,也可以出现让警方棘手的谋杀。
宋炎案牵扯出的柳媚曾经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被警方抓在手里,紧接着柳媚已死的消息却让这跟稻草只闪现了一下便没入了浑浊的水底。柳媚的坟墓只是一个空穴,又让案子出现山重水复的转机。大黄庄黄氏兄弟让警方看到了找到柳媚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却以二人的惨死迅速终结。现场有柳媚的指纹。宋炎死亡现场那枚残缺不全的指纹经过对比,基本可以确定也是柳媚的。要说柳媚已死,谁会信呢?她不仅没有死,还会有一个孔武有力的帮手。因为那一对石磙柳媚是绝对搬不动的,她是上桌吃饭的那个,而帮凶藏在了暗处。帮凶才是杀人的执行犯!这就是目前大家的共识。无论如何,要找到柳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下午,孙一水和金四九、胡建去了柳庄,陈鹤群也在车上,和胡建在后座。他们这趟只是想弄清楚柳媚到底是怎么回事,柳小峰提供的黄氏兄弟的线索是哪儿来的。
猎豹越野车在乡间的土路上开不快,底盘上的某颗螺丝可能松动了,一直在嘎吱嘎吱地响。天太热了,挺闷,天上的云彩密密麻麻像鱼鳞一样,看来要近日要下雨,好事。土路上行车灰尘太大不能开窗,孙一水开了冷气,只是把风口掰了掰,他不想让冷风吹着自己的手腕,怕关节发炎。
“金教授,你来这里一个月了,有什么收获?”胡建在后面拍了拍金四九的座椅靠背,语调听起来怪怪的。
“你甭关心我,还是操心一下眼下的案子吧,你不烧燥得慌?”金四九偏了一下头,脸上带着笑意。他理解,胡建是想奚落他,什么专家,来这么久也没见有什么见地。所以他回打了一棍,我就是一个观察员,你们才是主责单位。但是这一棍子误伤了孙一水。
孙一水嘿了一声,欲言又止。他要站在胡建这一边,又担心不是金四九的对手。沉默了一下之后,又嘿嘿了两声,心想克不如化,于是打圆场对金四九说,“我们主要是怕金教授受委屈,这么差的环境,你看看……”
陈鹤群忍住笑,“孙队,你这……”他本来想说“你这回怎么能秒怂呢”,一张嘴马上改口说,“所里的环境就是那几个茅坑里的苍蝇嗡嗡的烦人,烩饼糊涂粥金教授已习惯了,反正就这环境。”
金四九咧着一侧的嘴角,挑着眉毛看着孙一水,“你们想合伙儿降人不是?”
孙一水嘿嘿笑了,“这边的方言教授学得真快,也知道什么是降人了。”这案子一压人,连开玩笑都感觉不自然,于是嗯了一声,话锋一转,“我看,这柳媚八成还活着。另外,跟宋修仁八成有关。”这个问题他跟胡建讨论过一百次了。如果这直周城里有人敢犯大事,除了宋修仁还会有谁?
前几天,在宋修仁组织打野拳那天晚上,还给警方来了个调虎离山。若非到了葡萄架,谁会知道那里就是一片空地呢?还种了罂粟。警察到的时候,那些罂粟已被薅了个干净,一个人也没抓到。从时间上判断,在金四九和江有沱打完架离开之后,宋修仁就马上开始了清场。孙一水总觉得那天晚上葡萄架地里发生的事和宋炎之死有点隐隐约约的关系,要是问为什么,他又说不明白。要不是宋炎案让他腾不出手,他非得把宋修仁扒下一层皮不可。去年的时候,传言县城里卖麻辣烫的商贩偷偷在调料里加大烟壳,看来这事是真的。
金四九一直在想江有沱那天晚上带他去闯葡萄园的事。江有沱暗示他,杀宋炎的人就是宋修仁,还说这是宋修德说的。按江有沱的计划,他是要逮到宋修仁,暴力撬开他的嘴。只是没料到那里那么多人,计划失败了。
宋炎案一直处于胶着状态。金四九要找一个知情的人并撬开他的嘴,江有沱是最佳人选。孙一水和胡建也这么认为。
“你说,那江有沱那天晚上为什么要带你去葡萄园?为什么就不告诉我呢?警队这么多人,他还挺会挑。”陈鹤群说,“就因为你给了他两本什么秘籍?谁信?”
金四九说,“拳痴的世界咱们不懂,也许是真的哩。”那些材料被摆放在供桌上,所以在江有沱心里一定十分珍重那几份在别人眼里不名一文的东西。警方选中了江有沱,而江有沱选中了金四九。江有沱想让金四九立功?亦或是因为他信不过其他警察?对这个问题,金四九有想过原因,可能是因为宋修仁的势力太庞大了,江有沱要最大可能地降低本地警察与宋修仁产生冲突的可能。在江有沱眼里,宋修仁是个疯子,他连叔伯哥的儿子都敢杀,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呢?
江有沱那晚上说的话,金四九除了告诉了孙一水,任何人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