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想,出这事,人死不,不复生……”江有沱把一个缠得结实的黑塑料袋放到地桌上,发出一声像一块砖头一样的响,“这里有……点钱,给,你们养老用。他说了,以后要,要是有难处,可以随时找,找他。”
曹彩云坐在马扎上,膝盖夹着双手,眼睛里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东西,伸了伸腿蹬了蹬一旁的柳三狗。柳三狗愁眉不展,把咬在嘴里的烟杆子端下来,叹口气,“这是多少钱啊?我这丢了一条人命哩。”
“咱想,想要多少?”
“起码这个数……”他把烟袋重新咬在嘴里,揸开双手微微举了举,像往外推人一样。
江有沱撕开黑塑料袋,两摞崭新的百元钞捆成一沓一沓的,柳三狗和曹彩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又这么新还叠得这么整齐的钱。
“这是二十万……他说,不够了再说……”
曹彩云嘴唇哆嗦着,表情看起来不是兴奋,不是高兴,是惊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伸手拽着柳三狗,只是“哎,哎”地唤了他两声,却不知道说什么。院里榆树上的蝉被太阳晒怕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唤一声就歇口气,像是欠压罢工的喇叭。
柳三狗咽了一口吐沫,眨巴了两下眼,似是犹豫着要不要收这钱,或者在推敲曹彩云这“哎哎”的暗示是什么意思,是在怪他说得少了?是在暗示这钱不能收?还是什么呢?宋家是他们能得罪的起的么?再说,他们没找宋家开口要钱啊,他们主动送钱是什么道理?
柳三狗在桌子腿上磕掉烟灰,拿起桌上的生了锈的圆形雪花膏铁盒子掀开,里面是烟丝。他又装了一锅,点上,手有些哆嗦,吧嗒了两下嘴,冒出烟,才眯着眼睛,发愁一样地说,“哎,你说咋整?”
“哎”是对曹彩云的称呼。
曹彩云哑着嗓子,吸了一下鼻子,“我大事上也没个主意,你当家儿。”
柳三狗抬起头,下定决心似的向江有沱大声说,“好!我收了!你走吧。事出了,总得有个了!算了了。我以前没找过宋家,以后也不会找。我没了闺女,他们也赔了小儿,都不容易。”说着把烟杆子啪啪两声磕在桌子腿上。他像是进行完一场誓词,说话算数,此烟杆子为证。红彤彤的烟灰像是呲花一样散了一地。
江有沱站起来,点了点头告辞。两口子始终坐在原处,看着那堆钱,直到外面响起的马蹄声渐渐消失,他俩也没动一动身子。
“这咋办?要是有人知道咱家放这么多钱,咱俩还能活不?”曹彩云声音打颤,有钱好也不好。
“埋到马棚底下。”柳三狗说着拉过墙根处的一个瓮,把钱一沓一沓塞进去,塞紧盖子,拎着到院子里取下挂在墙上的三齿[80],又拖了一把铁锨朝马棚里走去。太阳光把他的影子压成一个圆饼,像是戴了一顶大草帽。
曹彩云欠了欠屁股把马扎往外挪了挪好看着他,只有看着他才能让她觉得有人气。她看着他牵出马,进了马棚,听到里面传来咔嗤咔嗤三齿?地以及嚓嚓嚓的铁锨铲土的闷响,她就感觉到这家更加安静。如果柳媚在家,这会她会给马刷毛。
那把刷子还挂在墙上,风吹过,微微摇荡,与墙皮摩擦发出轻响。那匹马抬起头,看着那刷子,耳朵一支棱一支棱地像个不倒翁。它似乎很想知道,那个女人去了哪里,刚才来的那个骑马人又是谁……
麦天的中午头上能热死蚂蚁,闲人都会憋在家里。再说麦子已经收割完,地里也不会有人。太阳很毒,庄稼被晒蔫了,耷拉着叶子无精打采。江有沱心疼马,不敢跑快。他走一会就伸手摸摸它前大腿窝和脖子,怕热着。
他呼喇着马脖子上的鬃毛,“就你不嫌我,是不是,江平安?”
在一棵大柳树下,他让马歇了一会。树下有一口苦水井,大青石的井台被磨得光溜溜的发亮。他从马背上取下小浅筲[81]儿,拿出里面的细绳,从井里打了一筲水,头埋在梢里饮了一气,洗洗手脸,又打一筲饮马。他给宋修德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事办了,顺利。
宋修德让他傍黑儿时去一趟直周城,有事。他的事江有沱能猜个八九,无非是让他核实杀宋炎的凶手而已,除了这事,他想不出来还能有啥。
到家的时候,栓门绳子被解开了,家里有人来。
开了栅栅门,牵马进院,见槐树下坐着两个人在扇扇子,他俩已把屋里的两张圈椅搬出来了。两人岁数都在三四十岁,身材都不高,光着膀子,卷着裤腿,年纪稍长些的穿着拖鞋,另一个穿着松紧口纳底鞋。他们的皮肤很黑——是黑中泛红的那种,所以确切来说是棕黑色比较妥当,反正这种肤色在这种地方是大众色,见了你就知道,应该就是那种发醭的馒头做的大酱的颜色。对,就是那种在房顶久晒过的大酱。
江有沱去马棚的时候,看了他俩一眼,一个叫范文成,另一个叫范西泰。他俩也看着他,仍扇着扇子。年长些的范文成满脸沟壑,抬头纹像细密的波浪,法令纹像会下崽儿似的,左右两侧各有数道,罩住了半张脸。他左脚放在右膝上,拖鞋还挂在脚趾上,正用右手的大拇指抠着左脚跟上的死皮。他指甲缝里的泥经年累月的似再也洗不掉,挺黑,指甲又厚又扁,像是手指头上嵌了十把生锈的凿刀。
江有沱从马棚出来,经过两人,也没扭头,“往屋里,喝水,天热。”
两人搬着椅子进了屋,把椅子放到原处。
“多咱儿来的?”江有沱解开褂叉,拉了一下电扇开关,又去做饭屋拿茶水。
范西泰说,“没多大一会儿。”他的嗓子很哑,听起来像是使了好大的劲。
拿来水,半热,泡不了茶,给两人倒了两碗。范文成说,“说句话就走。问你件事,那天夜里葡萄架那边玩野拳,你是不是去搅和了?”
江有沱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范文成沉默了一会,缓缓说了一句,“亲娘!”
范西泰不说话,看着上面的吊扇。他没有仰头,所以使劲向上翻着眼皮,黑眼珠吊吊着快要翻到上眼眶子里去,眼白反着光。
江有沱冲范西泰说,“你喝水不喝?”
范西泰眼睛没离开风扇,慢慢摇了摇头。他表情木然,完全是一副要跟着一起完蛋的样子。都要完蛋了,哪有心思喝水?
“早先就跟你说,不要惹他们,不听。”范文成幽幽地说着,提高嗓音,“你啥时候听过劝?!”
“警察在查他,我有啥法?”江有沱说得吃力,感觉要是不结巴地说一句完整地话,简直比范西泰说话还费劲。
“天没边儿,地没沿儿,和尚头上没小辫儿!宋修仁是个孬人谁不知道,这不是明摆着哩?”范文成压低声音,吐沫星子都要喷出来,说话的时候用手掌拍着自己的大腿。这是急了。他言外之意是江有沱不该跟这件事扯上关系。江有沱听明白了。
“有人管……”江有沱微微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谁敢管?谁不知道宋修仁是一茬?谁敢蹚这茬?”
“宋修德!”江有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