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大棚比别的高大一些,里面有几只简易沙发,沙发上坐着几个男人,也都带着各种面具,正在磕着瓜子说笑,一声闷响门被踹开,断裂的门栓像被炸飞的木橛子,卟卟棱棱地撞在墙上,两声女人的尖叫声像射出的橡皮子弹被房顶的石棉瓦和四周的彩钢弹射回来,震耳欲聋。
光头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地使劲搂紧左右的女人,女人脸上带着蝴蝶眼罩,张大着嘴使劲往光头男人怀里拱,瑟瑟发抖。
光头左侧光膀子的男人一身肥肉,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正要鼓掌,两手掌还没碰到一起便被陌生来客打断,像是抱着一个皮球定在那里。光头右边穿着两股叉背心的,正撩起背心往上卷,好露出更多肚皮凉快凉快,松开手,衣襟垂了下去,然后迅速地一低头,从右小腿处拔出一把匕首护在胸前,眼底闪着一丝“谁敢动我让谁死”的凶光。
西侧靠墙处有一排担在砖上的木板,是当板凳用的,十来个年轻力壮的人坐在那里,没戴脸谱,却是鼻梁上涂了一块鸭梨状的白斑。这些人见有情况,呼喇一声冲了上来。因为里侧光线暗,金四九没防备会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吓了一跳。这些人也不说话,他们手里抓着一米来长的枣木棍,气势汹汹挡在了中间,像是人墙。
江有沱微侧着身子,左肩在前微微放低,本能地曲起左臂,右手往后护住金四九并往外推了他一把,金四九会意,转身钻到门外,刚迈出门还没想往左还是往右逃,便扭身回来了。外面左右两个方向都有人往这边跑,距离不足二百米,没看清几个人,便被一道手电的白光扫花了眼。他从乱乎乎闪动的灯光判断,应该有十来个人,噗噗噗的脚步声频率很快,金四九自觉绝跑不过这些人。慌里慌张地逃命,必然凶多吉少,明天他就会成为失踪人口,尸体也许永远不会被找到。
人墙后面响起一个缓而低沉的声音,“弄死!”是宋修仁的声音。这种声音具备地主或者一把手才有的声调,从容不迫,不容置疑,不可违抗。在他看来,能这个时间来捣乱的,对方只有一条死路可走。
江有沱觉察金四九又跳进来,便明白了八九分,见室内这帮打手举着棍子冲过来,护住金四九往侧后方移动了两步,处在墙角的位置对他来说起码可以保证背部不会受敌,并且这帮人涌来之后会自然地堵住门口,可以延缓外面的人进来。
金四九靠在墙角,从腰间抽出高压电棒。要是跟人学术辩论,他能博古论今,从科学到迷信,大战一天一夜,要是动手,恐怕一个回合就得躺挺。
短棍裹着疾风冲江有沱劈头砸下,江有沱向右前窜出,躲开棍棒的同时,一个禹步垫脚侧踢踹中冲在第二的汉子,当头的和挨揍的甚至身后蜂拥而至的都没想到带着花脸面具的会这样打,所以打人的打空了,等着别人放倒敌人再捡便宜的却挨揍了,后面那些连动手都没准备好的被飞起来的汉子压倒三四个。
冲在第一的扑了个空,由于用力过猛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踉跄着往后退了两三步,正好背对金四九,还没等回过神,便被高压电棒击倒在地。金四九不放心,对躺在地上抽搐的大汉又电击了两次。
一个打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抱来一堆刀,现场分发,人手一把。外面的人从门口涌进了两个,大概只是负责巡逻抓贼,不管搏命,所以露了一下头又马上出去了,站在外面看热闹。
这些打手们看来都是练家子,吃了第一次亏之后,没人再强出头,于是采取了一个半圆形的阵型,逐渐缩小包围圈到一个合适的攻击距离。江有沱把卫衣帽往脑后一扒,摊手从后脖颈拉出一把直刀,明晃晃,寒岑岑。他右手持刀,刀体放于左手掌心,右弓步,左腿在前,脚尖和刀刃向敌。金四九认识这架势,叫做入洞式,是后发劈人的杀着。
一人趁江有沱向右看的时机,“啊”地一声劈来,料定必然见红。江有沱向右前方斜刺一步,后腿变前腿,右手顺势向下一带,一个圆形的刀花旋了出去。敌我相距本就两步,跨出一步,胳膊加上刀长足够进入有效攻击范围。先前打手冲来的时候长长地“啊”了一声,在其他人听来,大概有“你们别动,我立个头功”的意思,但其他人也没想到这大花脸又用了跟刚才一样的战术,没防备,咔一声,一人脑袋被击中,江有沱手中刀没停,劈中敌人之后,刀体依然下行,下行势尽,就势回撩,成自下而上向身后转去,正好截住冲来的舞刀人。那人扑空还没来及换手,便听“咔”一声,持刀的右胳膊肘自下被击中,刀脱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眨眼之间,两人倒地,一个捂着脑袋躺地上疼得打滚,指缝里汩汩地冒着血,双脚乱踢,另一个像肚子疼一样把受伤的胳膊肘抱在怀里在地上卷缩成一团。
金四九看了一眼江有沱的刀,原来用了刀背。要是用刃,现在已经砍掉了一个脑袋和一条胳膊了。
金四九担心自己跟前躺着的两个还有危险,拿着电棒,这个杵两下,那个杵两下,撕心裂肺的叫声让本来就已经胆怯的打手后退了好几步。
江有沱改双手持刀,刀尖向前,以一个上弓步的姿态虎视眈眈地看着众人,右手掌往上摩了一下刀把,直刀的刃由上翻到向下,然后往前移了半步,打手们像听到口令似的同时后退了一步。
金四九见门口处已腾出了空挡,双手杵着刺刺啦啦的电棒,靠着墙往那边挪,江有沱会意,背靠着金四九,两人一前一后,在即将出去的时候,江有沱突然扬起手中的刀,作势砍杀,趁着打手惊慌后退的瞬间,拍了一下金四九,两人迅速跑了出去。
顺着大棚中间的南北向的空地,两人发足朝北狂奔。一直进了葡萄架,后面才传来奔跑声,却没有人呼喊。金四九蹲下身,戴上夜视仪,那些人正在搜寻,看来是装腔作势,并非要真的来。有三个大汉朝这边小跑过来,两个被江有沱系的草绊子绊摔了跟头。爬起来,四处张望了一圈,就掉头回去了。
“这帮人遇到狠的……也是挺惜命……”金四九泄了气,一屁股坐下了去,喘着粗气,又怕这些人真的追来,喘了几口又爬了起来。
两人从北侧穿出葡萄架,江有沱拢住嘴,朝东边吹了几声口哨。他在叫马。马有没有听见不知道,倒是招来了一个陌生的人。一串脚步从右前方传来,只有一个人。
“一个好手,不为钱,不为名……”一个不会卷舌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人就到跟前了,身上穿着两股叉背心,是刚才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的人,江有沱刚才注意到他穿着一双飞跃鞋。两股叉不慌不忙,站定,“要说纯粹来捣乱,不信。”
金四九往旁边闪了闪,不知道江有沱能不能放倒他。
“这边的好手我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你啊。”说着,两股叉抱了抱拳,抬胳膊的空挡,江有沱忽地一个箭步转身蹬,后脚实打实地着在对方小腹。这一脚很重,两股叉一屁股蹲在地上又屁股朝上翻了过去,被葡萄架挂住了腿,就那样屁股朝天撅在那里,使劲出着气,疼痛让他一动不动。既然来搏命,却还想着抱拳之后甚至再啰嗦一堆话才开打,江有沱不讲这些。在他看来,在对方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嘴里出来的时候战斗就已经开始了。
马没来,大概是没听见哨声。两人索性顺着葡萄架外侧的地边往东走,地身子虽长,倒走不了多久。
出了麦茬地,到了破砖窑,两匹马还在。两人怕再有岔子,骑上马往南跑,到打谷场换乘汽车,江有沱开车,两匹马仍拴在后面,不开车灯,原路返回。
金四九说,“你晚上带我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你打打架?”
江有沱说,“计划失败。想找到宋修仁,问问,没成功。人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宋修仁与宋炎案有关?”
“他是直周的坏人,还有,宋修德说是这个家伙干的。”江有沱尽量放缓语速,以免结巴。“你看到了,他有这个胆子,他是黑社会。对不对?”
金四九心里一咯噔,对他后半句没听进去,如果宋修德怀疑是宋修仁干的,那他一定有什么根据,并且这种根据一定有更强的可靠性。怪不得宋修德一直表现得这么奇怪,原来根儿在这里呢。
走上大路之后,江有沱在通往八风镇的岔路口下车,带上装备,骑上江平安,牵着黑蛋。临走,说了一句,“手机明早给你送来……”说着夹了夹马肚子,低喝了一声,“的吁[79]!”红马迈开蹄子一溜小跑着去了。
金四九挠了挠头,自己的手机是江有沱故意给放家里了。这是什么意思?怕打电话?四周静悄悄无人,金四九担心再有人追上来,发动汽车赶紧离开。这个岔路口距派出所不算远,一会就到。
刚进派出所大门,值班民警小张跑出来,看着他满头满脸都是黄土,“金所,去哪里了?陈所大晚上找你哩,气得鼻子里能冒出烟来。”
“找我干什么?打电话了?”
“不是打电话,是跑来找你了,县局有行动,没找着你。”
金四九琢磨,怎么这么巧?问小张,“他现在哪儿?”
“可能还在县局呢。”小张往里指了指,“骨干都去了,看来县局有大行动,人手不够才会在基层叫人帮忙。天亮应该就会回来。”
金四九点了点头,去停车。刚走几米,从窗户探出头,“直周东北的葡萄园里现在有人打野拳赌博。你联系一下抓人。”
“那里归城关派出所管,肯定也没人。我打给县局……”小张一听有情况,没说完就扭头去了值班室。
金四九困得不行,感觉浑身疼。停好车,也没洗脸,到休息室倒头就睡着了,直到陈鹤群怒气冲冲地叫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