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星星,但是有少半个朦朦胧胧的月亮泛着晕黄的光,像蒙了一层草纸。四处村落鸡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微风吹过即将收割的麦田,摇摆的麦穗沙沙作响,像不断来去的波浪。西南方向传来一声频率极快的狗叫声。只要有一只狗叫,瞬间就会引来一群狗叫,然后附近村里的狗也开始骚动,像是森林里的野火,从一个山头蔓延到另一个山头。
江有沱开着车,金四九坐在副驾驶,不能开太快,因为车屁股后面还牵着两匹马。他们的目的地是直周城东北方向葡萄园,江有沱知道路。那块地是宋修仁的,有三百多亩。本来是周围村民的,他租了,一亩地每年租金五百块钱。对村民来说这是一个比较划算的价格,比种庄稼还划算。地租出去,然后腾出人手去打工,里打外抠能多挣多少钱?账很容易算的。
金四九知道江有沱肯定不是带他去摘葡萄,也不到季节,再说也用不着穿上防刺服。江有沱说,待会汽车不能进葡萄园,把车停在葡萄园东边五百米米处的一个打谷场里,那里堆放了很多烂麦秸垛,适合隐藏车辆。放下车两人骑马往北走,要绕到葡萄园的东北角,那里有一片砖窑坑,把马放在那里,然后步行进去。万一有急事来不及开车,还可以跑出来骑马。
葡萄园在县界处,距侯镇有四十多公里。两人只走了十多公里油漆路,便拐向了一条田间小路。江有沱说,油漆路上有天眼,是这条道上唯一的一处监控。
两匹马一红一黑,挺听话,随着车速一会奋蹄狂奔,一会嘚嘚嘚地慢跑。那匹黑马是江有沱二舅的,有个名字叫黑蛋,什么活都干,是当骡子养的。红马不仅有名,还有姓,叫江平安。江有沱说,这两匹马通人性,对熟人百依百顺,陌生人使唤不了,降[75]不住。
拐上土路的时候,江有沱关了车灯,戴上了夜视仪。金四九心里打鼓,说不紧张没人信。在一个黄沙滚滚的乡下,深更半夜孤身一人跟一个什么交情都没有的人要去干一件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本身就不算精了,要是再不紧张点,那一定是个石傻子。
金四九摸了摸口袋,心说坏了,手机找不到了,换衣服的时候记得还在口袋里呢。“你带手机没?”金四九把脑袋上的单筒夜视仪挪到眼睛上。视野中的江有沱闪着青黄的光。
“没,没有。”他说。
打谷场到了,江有沱把车停在两垛麦秸中间。这些麦秸垛像是很大的坟墓,下部均被掏有至少一个洞,可能是走路的为避风雨或者谁看地时用来睡觉的时候掏的。麦秸垛顶部有一堆土,有一两条草葽越顶而过,两端坠着砖块,不压住顶,大风会把麦秸垛刮没影。
江有沱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黑帆布包,拉开,递给金四九一把伸缩棍和高压电棒,“防身用。”到现在为止,金四九仍然不认为即将从事一项极其危险的事。他想好了,也做好了准备,就算九死一生,他也得走一遭,这也许是侦破宋炎案的唯一机会。虽然他出来的时候没人知道,但他在江有沱家里时给陈鹤群写了一封定时邮件,只有一句话,夜里两点要和江有沱去宋修仁的葡萄园。还有一小段录音,是江有沱的,只是证明晚上他们两个在一起,说话的内容不重要。
江有沱从包里拿出那把直刀,背在后背上,然后套了一件连帽卫衣,刀把在后脖颈处,不容易被发现。
“待会别忘了戴手套。”江有沱指的是防刺手套。
“会打架?”金四九半信半疑。
“可能。你会?”江有沱怎么简单怎么说,不然结巴。
金四九摇头。
“不要紧,待会你跟着我。”
两人各背一只小背包,待会要把夜视仪放进去。一切收拾停当,江有沱拧开一个小盒子,右手在里面扣了一下抹到脸上,然后用双手洗脸似的来回搓了搓,是黑色颜料。他让金四九也把脸涂黑,然后又拿出两个面具,金四九扫了一眼,是戏剧脸谱。江有沱的是李元霸,金四九的是雷震子,都是花里胡哨的花脸。
“入场券,有备案,要有人问,不搭理。”
两人戴上面具,背上包,骑上马往正北走,这里路面硬,马蹄声很响。还好金四九以前在赛马俱乐部里待过,不然今晚上可难办了。
砖窑坑不远,到地方,两人下马,江有沱把缰绳一扔,往马屁股上轻轻拍了拍,说了声“嘚吁”。这个发音金四九没听过,是一个音。江平安马上往窑坑里走去,又偏头看了看,鼻子里秃噜了一声,黑蛋也跟着下去了。
金四九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一点半。四处只能听见风声,连声狗叫和鸡鸣也没有,窑坑像个乱葬岗。往南一看,隐约看得见那几垛麦秸。
西边有一溜小杨树,那就是葡萄园的边界了。金四九边走边打量周围的环境,脚下是刚刚收割过的麦地,畦子是南北走向,四指高的麦柞[76]泛着白光,像是无数条平行线条,一直延展到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大地像是被理了个板寸的发型。两人踩着麦柞,发出咕嚓咕嚓的闷响,空气里有麦秸的香味,混合着黄土味儿。不知为何,这味儿让金四九想起了母亲。
葡萄树正在开花结果期,从葡萄架中间穿行,金四九感觉十分诡异。耳边偶尔出现轻微的吱吱声,驻足一听,这细微的声音竟然远一声近一声,像是缩小版的鸡打鸣。
江有沱回头说,“植物生长有声音。静才行。身体也有,你听,血管,唰唰唰,像箭一样。”
金四九凝神,听不到自己的血液声音,左耳朵突然安静了几秒,像是突发性耳聋。
两人继续往前走,没有路的好处是到处都可以当路。原以为三百亩地的葡萄架会是很大一片,没想到就在外围种了一圈而已,中间很大一块地都空着。
远处有一个很大的黑影,有光点,像是星星。金四九打开夜视仪,光点不是星星,是从一个大帆布棚子的窟窿里透出的灯光,周围有人,像是站岗,还有一些人,像是客人。不论是岗哨还是客人,脸上都戴着面具。没发现车辆。这是什么鬼地方?金四九想打退堂鼓,但是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都步行。”江有沱说,“规矩。老板是,宋修仁。他这回,想玩,玩得大一点。”
走得近了,两人把夜视仪收到包里,大摇大摆往棚子的方向走。岗哨很快发现了他们,冲他们摆手,示意他们过去。
其中一人拿着一个平板电脑,问江有沱,“哪的?”
“来,来人,不问。”江有沱拍了拍包,示意里面是钱,又指了一下金四九,“一班儿哩。”
两人摆手让他们走。
江有沱边走边磕磕巴巴解释了半天。来这里都提前报名,一人分配一个脸谱,每个脸谱分配的暗号不一样,就像一把ID配一个密码一样。上一句,下一句,没什么逻辑。比如上一句是“吃了什么饭?”下一句可能要对“滚!”
江有沱的脸谱,今晚上代表自由挑战者和赌徒,这些人可以带一个助手,负责受伤救护和拿钱,万一死了,助手还得收尸。在参加活动的人里,唯独这两个身份可以绝对保密,这也是比赛之所以刺激和吸引人参加的原因。有些人就是愿意把亏吃在明处,把便宜沾在暗处。表面上输了很多钱,岂不知那个赢得巨款的神秘人是自己派来的。上一届活动同样有自由挑战者,传言说江有沱戴着一面猴脸打了七场。
两人寻到入口,旁边有两个把门的坐着长板凳,头上分别套着秦琼和尉迟恭的脸谱。见人来,不说话,只管站起来掀开帆布门帘。
进到里面,才知道是露天的,只是四周用帆布围成了一块长方形场地而已。场内已有很多人,闹哄哄的小声交谈,仔细听,能分辨出不同的口音。场地内,几根竹竿随意插在地上,上面吊着白炽灯,一点也不亮,像是夜市。中间有一个擂台,只是用绳子圈起来而已,地面除了事先潲过水,没有做任何处理。
金四九心里已明白个八九不离十,悄声说,“江有沱,你要打架?这就是直周一直盛传的打野拳吧?”带脸谱的好处是,只要不转头,小声一点,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跟人交流。
“是带你,找孬人。有两天呢,时间可选。”
场地跟个足球场差不多,东西长,南北窄。两人转到西侧,这里灯光稍暗,人也少。这些人都在往前挤,占据一个有利的观赏位置。
过了半个小时,外面传来一阵三轮车的声音,三轮熄了火,人群安静下来,有七八个人拥着两个人进了场。两人身材相差悬殊,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一个又胖又高,一个身材瘦小,都没戴面具,只是涂了脸。胖子涂了一脸红,瘦子一脸黑。两人都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处,胖子上身穿一件T恤,瘦子穿一件白色的两股叉背心。
江有沱悄声说,“不穿鞋,没拳套光着手,没武器,生死不论,可以投降,就这规则。”
所有的规则都清楚,进了场地,两人一东一西相对而立,空气凝固了,没人说话,有人比拳手还紧张,长大嘴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胖子侧身位,躬着腿,含着胸,双拳抱头,往前挪了几步,快到跟前时,猛然跨了一大步,挥拳朝依然保持岔腿站姿的瘦子击去。一个南方口音惊呼了一句,“傻屌不动是来自杀……”
话音没落,瘦子身影一缩,在对方轮来的右胳膊下斜钻了过去,并把对方弓着的右膝当成了台阶,右脚顺势踩上一蹬,身子旋转,左腿往上一抬,在胖子右拳收回之前的空档,竟骑在对方左肩,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虚握,冲对方右侧太阳穴猛击一拳。在拳头接触到胖子的脑袋瞬间,拳头握紧,中指的关节啪一声击中对方要害。
“金刚指。”江有沱小声说,“死手。”
胖子倒地,砸起的尘土荡起来。他口吐白沫,浑身筛糠一样哆嗦着。两个人影快速钻进来,一人拖住一条腿,把胖子拉走了。瘦子随后也迅速地立场。外面两辆三轮的声音响起来,迅速地远去。这场战斗连一分钟就没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轻敌。”江有沱说了一声,“还好,瘦子留情,死不了。”如果瘦子想要命,在胖子倒地之前,有足够的时间连续击打。在江有沱看来,只需再补一拳就够了,但瘦子没有。
外面再次响起三轮车的声音,人群都在注视着入口时,江有沱拉了一把金四九,扒开帆布围墙的缝隙钻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