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周城永年街宋修德家。
宋修义嫌桌子上的茶热,从椅子后头拽出来一箱纯净水,一连喝了三瓶,还压不住心头的火气。他大声说,“哥,你是不是当慈善家当的?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啊。这事,靠法律根本解决不了。又不是没先例,他尝到甜头了,所以这家伙现在才动不动就说法治!他们清楚,只要不留下证据,说一千道一万都不用负责任。我亲耳听他说过什么……证据不确凿就没事!”
宋修德这几天瘦了一大圈,生意上的事都让经理全权负责,自己也没心思过问了。他背着手,左手抓着右手腕,右手在快速地逐个扳着一串珠子。好半天,他沉吟着说,“好比下棋,你得走一步看五步,高手就得看十步,料敌在先,一步都不能错!”他看了弟弟一眼,“你这还没开始计划,就气急败坏成这样,急火攻心就生不出心眼了。”
宋修义眨巴了几下眼,大哥这几句话说的对。
宋修德接着说,“手底下,能不能找来一两个有本事又能为咱们舍命的人?”
宋修义想了想,摇头,像泄气的洋茄子,蔫了半晌,突然抬起头,“我看江有沱就行!”
“不行!”宋修德摆手,“你给过他什么好处能让他给咱们卖命?有那么深的交情吗?你动不动就用呵斥的口气跟他说话,关键时候你告诉他愿不愿意搭着命给咱们办一件事,你这是作死,我要是他,我会先要了你的命。耍人没这么个耍法。”
“那我看看,能不能找个职业的,多花点钱?我知道渠道。”
“嗯。动手前必须经过我的同意。这件事,法律是指望不上的了。”宋修德拿起桌上的一盒烟抽出一根夹在嘴里,嚓嚓两下划了根洋火[68]点了,抖了抖晃灭扔到烟灰缸里,黑了的洋火头飘了一股蓝烟。他好几年不抽烟了,宋炎的死让他又抽上了。
“大哥,直周城公安系统中还有你忌惮的人?”
“小心点为好,孙一水,胡建都不是好惹的主儿。特别是新近又来的一个什么派出所的四不像副所长,这个人的身份相当奇怪,我托人查了查,是刑侦学院的教授,前一阵子刚在市里东区挂职副大队长,破了一个大案……”
宋修义一下想到了什么,“哥,这个人真有这么牛?我侄子的事,没准也能指望得上!”
宋修德摇头,“不保险。这个人是个教书匠,就听说他在市里破了一个案子,也不能算他一个人的功劳,再往前,没听说过他办过什么案子,倒是发了几篇文章把市西客站周边弄成了鬼城,新盖的房子没人要,房地产公司破产了两三家。”
“知道了。那他来直周,不一定是为了破案,也许是他上级趁个啃心头儿以这件事为借口下放他哩。他把西客站周遭搅和黄,政府都得坐他的仇气,肯定得狠狠骂他学校的领导。”
“还是小心点好,政府没那么小气。这个人我见过几次了,都没什么话,像个泥胎。贵人话语迟,话少的人心眼多,防着点总没亏吃。”
“大哥,你不是总说,锟树[69]股子不能大,劁猪得趁小吗?还说过什么与其时刻提心吊胆提防危险,不如主动消除危险源吗?”
“怎么,你有什么好主意?”
宋修义琢磨了一下,往门外看了一眼,他知道没人来,但还是安全起见,站起来贴近宋修德在他耳边咕哝咕哝说了说自己的想法。宋修德红肿的眼睛里,逐渐露出一丝凶光来,不住地点头。
三天后。
八风镇的夜晚和侯镇没什么不同,黑咕隆咚,一样的黑,一样的静。再往前十来年,那时晚上是最热闹的时候。人们在热天吃晚饭都习惯蹲到街门口,你喊我一句,我叫你一声。吃完饭搬着马扎板凳儿到街口大树下看孩子拉呱儿,挺热闹。现在,那样的景象已一去不返。年轻人都打工走了,剩下的人心里有了牵挂,也就没了拉呱儿的心思。
江有沱不打工,他以前也从没出去过。给老娘养老送终之后,街坊邻居都以为他没有了牵挂可以出去挣点钱了,毕竟三十多岁的人,也该挣钱盖房娶媳妇了。尽管这个年龄就算找,也找不到好茬儿,找个二婚也还是有希望的。那张家的老二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找不到媳妇,宁可娶了个先天痴呆也不打光棍儿。江有沱可能也会走这条路,娶个瞎子瘸子拐子孬好生个小子,就比绝户头强。不然老了躺床上不能动的时候,吃口水也没人端给你,活活渴死。说养儿为防老,就是对这种担心的隐晦说法而已。
江有沱不去打工,所以街坊四邻都以为他很懒,这可是个大毛病,仅次于赌和好吃。他们喜欢勤劳的人,懒汉连个老八也不会有。
镇子上的王媒婆悄悄跟人说,“一懒穷三代,谁家就算有个瞎子拐子也不愿意嫁给懒汉,纯受罪。姓江的那家,太懒了,没见过这样懒的人,也不寻思盖房,不张罗割亲,这就是既懒又没正事,天天溜溜达、溜溜达,过一天少三晌,到老了就知道了,没后悔药可买。”
李媒婆说,“我问过三家了,就是刘糊涂家的二妮儿都不愿跟他,一提是江家的老沱子,刘糊涂咳咳两声就没下文了。他二妮儿是个啥样都知道,先天性瘫痪。最不中用的人都不愿嫁给他,那别人就别提了。”
有些街坊在江有沱家门口路过,看一眼栅栅门,往里扫一眼,低矮的房子恨不得隐藏在那些刺槐里,像是穷得没脸见人似的。那些爱自言自语的人就会摇头叹气,背着手,边走边说,“没过道棚就算了,怎么能连个街门都没有,没街门也就算了,竟连一对儿石门墩也整不起,这门脸,怎么找媳妇……”
江有沱知道街坊邻居都在说,他不以为意。他在给大老板当司机,这事没人知道。要是知道的话,也许别人也能高看他一眼。可高看一眼有什么用?镇上的李家有个瞎奶奶常常给他送包子和煮熟的鸡蛋,拄着拐,摸索着到栅栅门,喊他一声,把吃的给他就回去,也不说话。喊不应那就是不在家,她就会把装食物的塑料袋挂到门上。
李奶奶儿子常年在外面打工,身边没人,几亩地租给旁人种,平时养几只鸡。江有沱会瓦工,买了砖给她盖了一个鸡窝。整个镇上,大概只有李奶奶会说,“江家老沱子是个好孩子,又实照又有心眼儿,心灵手巧,会瓦工,会盖鸡窝垒猪圈,会补锅底掬瓦缸,还会配钥匙,所以不缺个媳妇。”
街坊说,“李奶奶糊涂了,分不清麦苗和韭菜的人,说话没人信。”
八风镇能高看江有沱一眼的,大概只有那些个玩拳的人了,都是四十岁以上的。一些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糟贬[70]传统武术不行是花拳绣腿时,就会有人说,那是因为你不认识江有沱,他一脚能踹得你隔着墙头飞出去,这是一个真正的拳痴。一些孩子说李小龙不过是个演员没有真功夫时,也会有人说你看看江有沱就知道了,他亲口说过李小龙的本事是真的。
江有沱从来不串门。就算别人借了他的铁耙子[71]、间苗器[72],他也不跟人要。自己用的时候如果邻居还没还,就再去买一把,反正镇上有卖的。镇上的人说,别看江有沱人不中,规矩还挺大。他知道这不是他故意个性才立的规矩,仅仅因为跟人聊天会让他紧张,没话说而已。现在,他的这个规矩被金四九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