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直周城里,我就高人一头,我就头大,咋?”
宋修仁右手快速地扇动着折扇,左手捏着褂衩拽着领子,好让更多的风顺着脖子灌进去。他使劲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亲弟弟宋修礼。这里是宋修仁的家,在直周东北的老城外。三年前他在这里买地盖房,图的是对面有一个天然的大湖,那时候湖里还有点水,盖好房子之后,水就没了,成了一个大坑,像是陨石坑。有人劝他搬家,因为出门见坑不好。他不同意,非说那不是坑是湖,非要等下大雨欣赏湖景。水就是财,有坑水自来,那就是招财了,怎么能不吉利?
宋修礼身材瘦小,头小脸长,上宽下尖,小眼睛小嘴。他从小娇生惯养,还挂过锁子。就因为这,宋修仁一直对宋修礼不满意,这个弟弟,怎么看都跟他不像是一个娘生的。宋家人哪个不是人高马大,四方大脸?宋修德、宋修义那一支儿也没小个儿,为什么偏偏宋修礼个头这么小,像根露草一样,又瘦又小,还没个娘们儿粗实。
宋修礼两手插着口袋,由于胳膊太往下,所以裤衩被推下一点,露着后腰。他嘻嘻笑着,看着宋修仁,“树大招风啊哥。你现在有钱有势,就别谝了。再说,警察现在可盯着你哩。小崽子死了,咱们也不能让人看出来高兴,毕竟是一家人,你是个脸朝外的人,不能让人笑话不是?”
宋修仁嗯嗯点了点头,“我不怕警察,谁来也不怕。现在是法治社会,警察抓人得要证据。”
“哥,你说这法治到底是好事还是孬事?”
宋修仁裂开嘴,左手食指嘣嘣敲了敲自己的右上大门牙,“我这金牙就是答案!孙一水的仇我记着呢,别人打人用手,他敢用鞋底儿,还敢骑着我打。换到现在,他得立马下岗,赔礼道歉,没准还得坐牢。”
“哥,我刚才那句不让你谝的话你没记住。孙一水打你不就是因为你谝?你不谝他能来问你?”宋修礼想起那一幕就想笑。
五年前宋修仁在直周城大街打人,正好孙一水穿着便装去买双球鞋,路过。见一圈人围着闹哄哄的,说打人了,孙一水便分开人群问个究竟。被打者四脚拉叉坐在地上捂着头,不敢说是谁打的。孙一水见宋修仁累得喘气,还骂骂咧咧的,就问是不是他打的。宋修仁戳着孙一水的胸脯,瞪着眼睛,一张嘴就说,“你谁啊,你头大啊想出头?”
孙一水说,“我不头大,你头大啊?”
孙一水这句话伤了他的自尊心了,周围的人都想看热闹,所以发出一阵哄笑声,这笑声让宋修仁恼羞成怒,所以他移开戳在对方胸脯上的手指,调转了方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这直周城里,我就高人一头,我就头大,咋?你记住了……”说着扬起手想朝孙一水脸上结实地扇一巴掌让他长长记性。
宋修仁大概还没遇到过还手的人,所以他的动作不快,图的是一个气定神闲,他没想到孙一水会还手。孙一水右手抓着球鞋,两只鞋帮相扣着用鞋带绑在一起,宋修仁没想到对方手里的鞋子能当武器,好赖比半头砖强,起码不易脱手。宋修仁的巴掌还没挨到对方的脸上,便觉眼前一黑,似乎还听到砰的一声响,额头上挨了一鞋底,打得他后退了一步,要不是身后有人墙,怕是一屁股趸在地上。
孙一水看了看鞋,怕把鞋打脏,指了他说,“你这缺爹管的头多大?”
宋修仁摸了一下额头,肿了三个包,挨一下怎么仨疙瘩?一看对方手里的鞋,是足球鞋,鞋底上全是橡胶钉。人群又是一阵哄笑,声音比前一次更大。这笑声让宋修仁下不来台,所以他必须得找个台阶,哪怕在对方脸上比划一下也好,对方现在最好马上给自己陪不是,说一声“对不住啊大哥,认错人了。”可是对方没有,只是把刚才被打的人拉起来,还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说了声,“你傻呀,就站着不动让他揍?”
“惹不起。”那人用只有孙一水才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他老厉害了,宋家的。”
宋修仁捂着额头,狠狠地冲着孙一水说,“我以后还打他,见一回打一回,打死为止。你有种,今天我没带人出来,跟你的帐我改天会算,你会后悔的。”
孙一水说,“不用改天,今天我站着不动让你打。”
宋修仁以为被打的人刚刚小声告诉了孙一水自己的身份,孙一水一定害怕了,所以他认为孙一水一定会站着不动让他打。于是,他大踏步过来,扬起刚才扑过一次空的右手又一次冲着孙一水的脸上抡了过来,嘴里说着,“让你知道谁缺爹……”
孙一水大怒,也没招架,只是向着对方快速进了一步,就像一下闯入对方怀里,正好是侧身用肩膀顶向对方正位前胸,又因为跨出一步身高变矮,紧接着后脚往前上了半步,趁着身影一长,肩膀往上一拱,宋修仁双脚离地,像是被拔起来的葱,一下摔了出去,这回没人愿意当人墙了,怕被压着,早闪开出一片地方,让宋修仁结实地躺在地上。
孙一水大概也没见过这么不知好赖的人,听不出好赖话,也不知道个深浅,说让你打你还真来,所以没容他缓过气,就势跟上跨在他身上,也不顾是不是会脏了鞋,抡起鞋底朝他脸上打起来。
开始,宋修仁还嗷嗷叫狠,“你娘的,给我等着,早晚收拾你。打不死我,我就弄死你。”可他说一句,孙一水就往他嘴上打几鞋,他逐渐明白今天碰上不要命的了。嘴里汩汩地冒出的血水都回流到嗓子里,没工夫往外吐,又咸又腥。
“别打了……”宋修仁哭丧着脸,鼻子嘴巴到处是血,牙也崩出去一个。“别打了,别打了,再打,警察就会抓你。”
这句话起了作用,孙一水站起来,膝盖磨了一个窟窿,鞋也脏了。居高临下地说,“你叫宋修仁吧?你头大,啊?我记住你了。以后有事去找警察,别像个缺爹揍的[65]一样到处耍流氓,有人会收拾你的。”
宋修仁等人都散了,这才打电话叫人,让手下的人拉着他去报案,让警察查出来这个人是谁,然后再报仇也不晚。他直接去了刑侦大队,为了突出自己作为受害一方的被打的效果,也没洗脸。
“有人当街行凶,杀人未遂,你们怎么保护老百姓安全的?让你们队长来。”一进门他就嚷嚷。
一位民警领着他做笔录,他也不配合,一个劲嚷嚷让领导来。
“那你等着。”民警开门出去了。过了一会,民警把队长请进来了,边说,“非得让队长来。”
“我是队长,姓孙。说说经过吧,现在给你做笔录。”
宋修仁捂着鼻子低着头,听声音挺熟悉,抬头一看,这不是刚才揍自己的那人吗,只是穿了警服,还没来及洗手,血迹还在。
“我……”宋修仁嘿嘿笑了笑,“刚才摔了一跟头,喝多了,现在清醒了,我不报警了,我要回家。”说着很快地站起来走了。到门口又回头冲孙一水伸了伸大拇指,“你厉害!”又怕孙一水误解为挑衅,紧接着补充了一句,“我不是说玩话儿的……”说完捂着鼻子快速地走了,大概是怕孙一水误解了他的话追上来再揍他一顿。
宋修礼总拿他被打说事儿,动不动就提醒他不要谝,有东西要藏着掖着,一谝别人就眼红,就会来抢,来打他。孙一水打他那次就是因为他谝。打了人,还不赶紧走,还非得谝[66]一谝自己很能耐,趾高气扬地,那孙一水不打他才怪。
这回宋修礼又让宋修仁想起来自己丢掉的门牙,让他又一次感觉到羞辱,但是他必须表现出能屈能伸的样子来。如果那件事发生在现在,孙一水必然不敢打他,因为法治程度越来越好,都知道打人犯法。
宋修礼说,“哥,法治不一定是好事啊,五年前你打孙一水的代价是掉一颗门牙,现在你再打他,没打着还算,要是打着他,他敢拿枪崩你都没事,听说是全国的人民代表给警察的权利。”
“不说这个了!”宋修仁用力扇着扇子,“江有沱那边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那小子挺犟的,像个水泥墩子一样。”
“用这个……”宋修仁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摩擦了几下,“再硬的墩子都会活动的。”
“不会得罪宋修德?”
宋修仁哼了一声,啪一声合住折扇,“现在是市场经济,这是人才流动,他的人跑了,只能说明他没管理好,跟我有什么关系?”说完又哗一声打扇子扇着风。
“哥,你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像个文化人。”
“看书懂不懂?知识改变命运。简单粗暴的方法现在已经过时了,要用这个……”他点着自己的太阳穴。站着说话有些累,他从身后拉过两张合在一起的竹子躺椅,宋修礼接过一只,哗啦一下展开。
宋修仁躺在躺椅上,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他们这一支儿,算是后继无人了。那片林子,早晚得回来。”
“大哥,宋修德要是捐出去呢?他这两年一直在给自己脸上擦脂抹粉的,可是这城里远近闻名的慈善家啊。前一阵子还给县医院捐了十五万。”
“他这是亏心事做多了,想给自己失衡的心理找点平衡回来。那片林子他捐不了,我又不是死人,他能想干啥干啥?”
“那倒是。他要是变现卖钱,有咱们在,外人没人敢接手,就怕是他直接交给政府啊。”
宋修仁啪一声合住折扇呼一下坐起来,瞪着眼睛盯着宋修礼那一双像星星一样的小单眼皮眼睛,良久,狠狠地说,“他要是敢胳膊肘往外拐,宁可祸搅[67]了林地也不给家族,那我就给他玩个更大的。”说完啪一声展开折扇重新躺回去。
宋修仁的话让宋修礼感觉到不安,他说的那个“更大的”会是什么呢?“大哥,这很冒险啊。”
“要心像线一样细,胆子像刀一样狠,没有这两样,就别想干大事。”宋修仁哼了一下鼻子,自顾扇着扇子。头顶的篷布有细密的小窟窿,摇摆不定的树荫在篷布上摇荡,像是皮影戏。透过窟窿,能看到树叶和贼亮的天底,一晃一晃的。
宋修礼接了个电话,嗯嗯啊啊了几声,挂了电话,小心地问,“大哥,大头说活动都组织好了,这回有五家,老规矩,抽签找对手,一合定输赢,底注一万起。”
“好,你看着警察的动静,到那天,在沙河沟子那边放个烟幕弹。这回玩个大的,赚够钱以后就收手。”宋修仁长长地嗯了一声,看着篷布上的窟窿随着风鼓鼓荡荡。
“呃……这回还设不设挑战环节?”宋修礼很犹豫,“自由挑战,不限身份……再来一个江有沱一样的,怕是就毁了。”
“嗯……不设的话,一定有人会说我们搞鬼了。再说,有些人打的就是这张牌。这也是赛事最刺激的环节。如果去掉,失了信誉就不好办了,那几家虽然对我们没有什么用,但是他们以后要是对我们出孬心眼儿,我们就要吃大亏。”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