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热气蒸人,浓郁的血气扑得人几乎站不住。
叶母微微侧着头,看着叶卿卿几乎是被搀进来,为难地笑笑。
她张阖着干裂的嘴唇,轻轻喘息,就像是一跳跌在河岸上的锦鲤,脱水太久,生机就如同那渐渐灰白的鳞色,慢慢消散。
温婉和善的面庞,不复霞光的艳色,新雪一样苍白至透明。
那一种脆弱的感觉,将她整个笼罩起来,触手即碎,再也无法挽留。
叶卿卿踉跄上前,轻轻掀开薄被,整床雪白的被褥全被鲜血浸透了。
那触目惊心的鲜红,如同一把锋利森寒的匕首,从她眼睛刺入心底,不觉得疼,只是整个人都要被冻住了。
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冷津津的寒意遍袭全身。
“这怎么可能?”许嬷嬷一下下磕得满头是血,捶胸嚎哭,那声音凄厉嘶哑,如同枯树老枝上寒鸦的悲泣,“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了这幅样子?……夫人,夫人!……”
许嬷嬷他们绝望的哭声像是粗粝的绞绳,一圈圈缠上她的脖颈,强烈的窒息感让她再也哭不出来!
“卿姐儿……”叶母苍白虚弱的面庞,衬得那双黑莹莹的眼眸有了几分光彩,晶莹澄澈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还未曾相认的女儿,露着无边欢喜和宠溺,仿佛怎么也看不够,可嘴里却说着,“别看了,吓着你。”
叶卿卿从那简直要溺毙她的悲痛中出来,脚下一软,跪在她跟前,泪如雨下:“母亲!”
叶母艰难地伸手,轻轻抚着她的额发,柔声道:“听到卿姐儿唤我母亲,我还以为是在做梦……”
她喜泣,怜爱的目光中多有不舍歉意,“从未想过今生今世,竟还能听到卿姐儿唤我一声母亲……
从前呀,我以为还有很长时间,哪怕是局外人,也可以看着卿姐儿长大成人、生儿育女,却不想母亲福薄,竟再也不能陪着卿姐儿了……只是,卿姐儿,你要答应我,以后千万得听许嬷嬷的话,姬千乘高深莫测,所图非同一般,你万不可轻信于他……
母、母亲……总不会害你……”
叶卿卿咬紧牙关,免得自己立时嚎啕出声,忍着泪,胡乱摇头,哽咽凝噎:“母亲……”
这种舐犊情深,是她从未得到过的。事到如今,她不想放手。
她舍不得母亲的双手带来的温暖和疼惜。
叶母仿佛很倦,这仿佛交代后事的话儿,也越来越低。
叶卿卿心下一阵慌乱,握紧她的手,只感觉她的手越来越冷,如同暖热房外穿檐而过的悲风。
好不容易得到了母亲的疼爱,难道,只能这一瞬,就要失去么?
不,不可以!
“母亲莫要乱说……我还需要母亲继续来疼我呢,”
叶卿卿勉强一笑,抬手将嬷嬷她们都赶出去。
珍珠怕她太过悲痛伤了身子,迟疑了下,走得慢了几步,就见叶卿卿颇为不耐地斥责:“我叫你们都出去!听不见吗?!”
珊瑚飞快地拉了还想说什么的珍珠,将她拽出房间。
“母亲……”
叶卿卿转过头,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觉间已泪流满面,却勉强笑着,“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师兄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带我更是体贴温柔,我若是不信他,还能信谁呢?母亲!……母亲若是担心,不若留下来陪我……”
她重重地呜咽着,宛若幼兽绝望的悲鸣,“不然,我就是死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叶母无声一笑:“坏丫头……”
她也不甘心啊。
她也想活下去,陪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可是,自己不长久了。
温热的鲜血从体内汩汩流出,逐渐带走身体的温度,一股彻骨的寒意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来,她隐约听到血液凝结的声音。
“莫要再说傻话了,母亲,会担心的……”
纵然极力支撑也无法掩饰住眼中逐渐失却的神采,像一捧烧尽的余灰,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视线中黑暗蔓延,她有些瞧不清卿姐儿的模样。
颤抖着手指,轻轻拭去卿姐儿面上落珠似的泪珠。
虽不曾相认,卿姐儿的这份悲痛,已然让她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叶母心底不由升起一丝庆幸:幸好不曾相认,不然,卿姐儿还指不定如何伤心呢。由此可见,姬千乘倒也不是一无是处地惹人厌。
“我不管!母亲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我还等着母亲身体好了以后,好好宠我呢……”
“求您了,母亲!”
“卿姐儿……”
哪怕最后,嗅着轻轻浅浅的焚香,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时,叶母仍然放不下自己的长女。
——要是能活久一点,就好了。
这傻乎乎的女儿,比幼子更让她割舍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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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嬷嬷仿佛散了神魂,来到门外,扑腾跪到地上,痴痴愣愣地哭起来。
而被扯出门的珍珠甚是不悦,一把甩开珊瑚的手,面带怒容:“你做什么?夫人生产了多久,姑娘就在外面跪了多久,你又不是没看到!怎可以让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因离产房很近,声音压得很低。
珍珠既是心疼姑娘不爱惜自个儿,又气恼这叶府事事都麻烦自家姑娘,对着珊瑚迁怒道,“公子将姑娘放在心尖尖疼着,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就算姑娘不愿意留我们下来,大不了让姑娘骂一顿出出气,怎敢就这么出来?姑娘若是有损伤,你担待的起么?!”
琥珀为珊瑚抱不平,微恼:“姑娘明显是不愿意我们留下,何必再惹她生气?咱们要是强留下,那才是……”
“住口!”珊瑚瞪了一眼琥珀,转而对着愤愤不平的珍珠,温声细语地解释,“姑娘是个有主意的,这个时候,咱们跟姑娘对着干,恐怕只能让她平添不悦。我理解珍珠关心则乱的心情,不过,府里的大夫都是早已备好的,是这三郡最好的大夫,你尽可放心。
而今,若是夫人一旦不好,姑娘就是府里唯一的主子。我们的担忧之情,和珍珠是一样的”
被斥责的琥珀也从珊瑚身后冒出头,满含歉意道:“珍珠姐姐不要生气了……刚刚是琥珀不好。不过琥珀相信,姑娘吉人自有天相,绝对不会有事的!”
犹豫了下,接着道,“咱们在门口时刻注意着,若是真发生什么,也好有个准备……”
“休得胡说!”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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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寒月已然升上夜空,寒凉的风儿穿过空荡荡的树枝,发出“呜呜”的悲鸣。一如众人此时的心境。
叶卿卿推门而出,许嬷嬷怔忡看着她,目光透出无尽悲伤,嘴巴抖了抖,却没有再哭:“姑娘……”
“姑娘……”珍珠等丫头也急切得看向她,面上难掩悲痛。
“嬷嬷,快去请大夫,”叶卿卿深吸一口气,恍若窒息的难耐终于退去,厚重裙摆下,颤颤巍巍打摆子的腿也得以站直,“母亲的血,止住了……”
许嬷嬷一愣,继而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
叶卿卿也知道自己的话多让人难以置信,便将自己先前想好的说辞道了出来:“嬷嬷,是真的。也是到了危急时,我才恍然记起,师兄曾在离开之前,给了我一粒护心丹,就放在我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侥幸一试,师兄,果然没有骗我。”
说着,她还举了举自己的腰间的香囊。
珍珠认得,那是公子亲手做给她的。
不过……
里面真的装了护心丹?
珍珠有些怀疑,这事儿公子并未对她提起过,许是……他们二人之间的小秘密?
这样想着,珍珠很快释然了。
众人怕她因叶母之事深受打击,大夫是早就在一旁备好的。
是以,许嬷嬷赶紧让大夫进屋给夫人看看。
大夫也很是奇怪,先前的难产血崩都是他确诊的。医术有限,确实是没办法了。而现在,经过他再三确认,指下的脉搏趋向和缓平稳,竟是真的无碍了。
心中虽吃惊,还是稳妥地说,“夫人已无大碍,气血虚弱,才会昏睡不醒。只是,夫人毕竟难产,底子恐有损伤,须得仔细调养”。
复又给叶卿卿把了把脉,心中有数就去开了方子。
留下的许嬷嬷等人喜极而泣,语无伦次地感谢漫天诸佛,诚惶诚恐地表示一定会去寺里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