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放白,一片朦胧。
未闻鸡鸣,不见日升。
几个扫院的童儿,睡意惺忪,在绵长的山道上有气无力的藤扫着。
忽见西南方约摸二百里处,有光芒冲天而起。
其中一个童儿以为自己眼花,使劲揉了揉双眼,仔细看去。只见那光芒之上,仿佛有一副巨大的棋盘晃动。棋盘上经纬纵横,有黑白数子,像极了一副对弈未果的残局。数息之后,光华隐没,棋盘消失,那一片天地又恢复前番朦胧。
几个童儿瞧的清楚,面面相觑。
突然有一人恍然,将扫帚投于山梯上,跌跌撞撞就往七重天上跑去,边跑边喊:“重宝出世,重宝出世了……”
重宝出世?是了,一定是重宝出世。
其余几个童儿惊觉,也将手中扫帚扔下,飞也似的向玉京峰奔去。
这一日,玉京峰的晨钟,比以往响的都要早。
整个清山上,到处都在传着长老院的谕令:“一盏茶内,内门弟子咸到大成殿前等候。”
陈去骨随手将枕在身下的《仰肋经》抄起,套上雪白的院袍,披头散发就往院外奔去。等他走到玉华峰通往玉京峰的飞桥延栏处,才看见前前后后,已经堵满了来不及梳洗整冠的同袍。
“都跑的这般急切,想来必是有大事发生。”
陈去骨心中惊讶,忙将长发整齐束起,前后瞻望起来。果然在他身后不远处,瞧见了两个十分熟悉的面孔——玉君别院的李世英和冯建安。
陈去骨赶紧挂上一副笑意,让过众人,挤到二人身边,抱拳道:“师弟陈去骨,见过李师兄、冯师兄。”
李世英见是陈去骨,忙抱拳回礼道:“原来是陈师弟,幸会了。”
倒是李世英身旁的冯建安视若无睹,假装没听见陈去骨的招呼,径直越过陈去骨向前走去,并不停步。
陈去骨有些尴尬,讪笑道:“这,事情已过去这么久,冯师兄怎么还未释怀。”
说罢,又拉过李世英,靠在他耳旁,小声道:“当日那事,李师兄你也是知根知底的。说起来,可还是冯人保师兄咎由自取。如今牵连许多人不说,就连余师弟,也被罚入枉仙崖中。如此这般,冯建安师兄还不能满意,未免有点小肚鸡肠了。”
李世英闻言,心中惋惜。
原来这冯建安,正是冯人保的亲弟弟。
当日冯人保武斗时,冯建安在外游历。等他回到清山时,却听闻了自己兄长的死讯。虽然冯建安一贯来瞧不上这个亲哥哥,但是这般死无全尸的下场,又着实让他愤慨难当。
谁是谁非,冯建安心里清楚。因此他不恨余寄生,不怪李道公,也不埋怨长老院。他甚至还觉得,长老院对余寄生的惩处太过。
冯建安所怨者,唯有江芹儿一人而已。
江芹儿唆使院长李道公救徒,不仅没有受到应有的惩处,反而因祸得福,拜了赫赫大名的李剑仙为师。这般因果,自然使冯建安不能接受。难不成,他的兄弟就这么白死了?
每每想到此处,冯建安就觉得世道不公,又如何使生者得慰,死者安息?
倒是陈去骨,只因与江余二人有同窗之谊,每每劝说,为江芹儿说尽好话。冯建安虽不接受陈去骨的说辞,却也佩服其为人。
李世英赶紧打住陈如骨,叹息一声说道:“说起来,当日事发时,还是我与余寄生师弟做的保人。他如今沦落如此,我也过意不去。只是这个冯建安啊,也是个牛脾气,我劝过几次,并不管用。他是一贯如此,习惯就好。走吧,莫要误了去大成殿的时辰。”
说罢拉起陈去骨,挤在人群里,向玉京峰顶急急行去。
二人边走边聊,既畅谈了一下时局观感、修治心得,又互相交流了一些关于这次紧急召见的猜想。相谈甚欢间,抬头一看,竟已来到了六重天上。
六重天的武成殿外广场处,此刻正围着不少内门弟子,对着某一处指指点点。
“闲人而已,走吧。”
李世英拉起陈去骨的宽大衣袖,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摇头笑道:“陈师弟,正事要紧,莫要趟这浑水。”
陈去骨闻言颇觉有理,点点头,与他一起并肩往台阶上登去。谈笑间,余光瞥见那人群正中坐着的,正是江芹儿。江芹儿一袭红衣,盘坐在一尊雕像之下闭目入定。
陈去骨心中大惊,努力看去,果然见冯建安已拨开人群,大步流星朝着江芹儿走去。瞳孔一缩,手中抄着的经籍险些掉在地上。他心道一声遭了,赶紧也往那处挤去。
“唉,陈师弟,正事要紧,我们……”
李世英急喊了一句,本想劝阻陈去骨,可他眼尖,话未说完便已看见了江芹儿和冯建安二人。
李世英心里暗道一声这下如何是好,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十分有趣。他倒真想看看,这冯建安与冯人保两兄弟,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还有这江芹儿,这些日子有没有长进。
武成殿外,散落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魔人雕像。不同于殿内供奉着的山院先贤,这些雕像,据说只是由祖师辛见豪所建,便于练剑之用。
江芹儿面前的那尊雕像,只是武成殿外极不起眼的一尊。可就是这么一尊极为普通的雕像,江芹儿却在上面看到了一件怪事:
这尊魔人雕像看似做工光滑平整,有三头六臂,显得形象可怖。可在某一瞬间,江芹儿分明看见这魔人的三颗脖颈处,有轻微的光线透出。虽然这光线微不可查,却还是被江芹儿敏锐捕捉到。
她凌空而起,飞到雕像齐高处,这才伸出手,沿着雕像轻轻触摸。入手处,一片冰凉光滑。待触摸到雕像脖颈处时,手中传来一丝极为细微的断裂感。细微到,似有似无。江芹儿似有一丝感悟,可却怎么都参不透。就在她极力感知时,指尖上传来一股暖流,在她的脑海中,竟已多了一个明亮的光点。
“这光点,难道是?”
江芹儿大惊,当日在丰德城入门考核中,她触摸文圣雕像后,祖师辛见豪便曾赐下一个光点。感悟之余,竟是一句话,她到现在依然时时谨记、不敢怠倦。
江芹儿当即落地盘腿而坐,仔细感悟起那一个光点。
光华碎裂,她的脑海中出现一副可怖的画面:一尊三头六臂的恶魔,入目处显得穷凶极恶,正在追赶手无缚鸡之力的神州平民。恶魔随意挥手间,山岳崩毁,房屋倒塌。它只用掌轻轻一扇,便可以将几百人轰成齑粉。恶魔横行无忌,使这一处地方浮尸成河、流血漂橹。
忽有一刹白芒闪过,斩风截云。不知天地曾失色,恶魔犹自抬起六只手臂。剑入鞘中不闻声,恶魔的三颗脖颈已断裂。恶魔的手捏成拳,想狠狠砸出去,它却不知道,它已经死了。
“拔剑术?”
江芹儿心中震动,再看向恶魔脖颈,已不见一丝受伤痕迹。江芹儿猛然醒悟:“正是拔剑术,是真正快到极致、令天地失色的拔剑术——拔剑斩天术。”
她心中狂喜,便细细领悟起来。
时辰不早,围观的人都已走的差不多。
只有冯建安、陈去骨和李世英三人还久久不曾离去。
“冯师兄,时辰不早了。咱们快去大成殿吧,正事要紧。”
为了劝冯建安离去,陈去骨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可是这个冯建安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任他舌灿莲花,说的天花乱坠,就是不为所动。
冯建安不依不饶,双手抱在胸前,说道:“你们自去便是。我还有一些事,要找她请教。”
陈去骨心道:这还了得,恐怕他们前脚刚走,冯建安就要与江芹儿打起来。便拽了拽一旁李世英的衣角,朝他挤眉弄眼,轻声道:“李师兄,帮忙劝劝吧。”
“无妨,时辰尚早。”
李世英闻言,不知内心做了什么打算,有意无意的朗声笑道:“再说了,江师妹可是大长老的弟子,我们跟着她,晚些又有何妨。何况,我也十分好奇,建安兄要向江师妹请教何事。”
李世英第一次见江芹儿时,没有察觉出江芹儿身上的道法修为。今日再见时,依然没有感受到一丝道法波动。他只道是江芹儿依然还未曾入门,却丝毫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那便是江芹儿的修为已超过了他,所以他无法感知。
在他心里,只想着江芹儿师承院长李道公和大长老李纯生,若是资质这么不堪,那确实是不配。却浑然不知道,他又犯了当日给余寄生惹麻烦的老毛病。
李世英犹自不知,还在陈去骨颇为不解的眼神中,阴阳怪气般嘿嘿笑道:“江师妹这是临场悟道,真是天赋异禀啊。建安,你最好莫要惹她,小心院长和大长老那里不好交代,人家上头有人。依我看,江师妹可是以后咱们清山的指望,令弟的事,忘了吧,对谁都好。”
李世英有些小聪明,喜欢饶舌,冯建安心里清清楚楚。只是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实又是那么一回事。冯建安心里不痛快,狠狠地翻了个白眼,闷声道:“李世英,我自然要好好请教江师妹,可你却莫要做饶舌君子,只会令人厌恶。你若这般下去,恐怕日后吃苦的却是你自己。”
陈去骨得此话,又瞧见李世英脸上红白变幻,知道冯建安已存心寻衅,便笑道:“二位师兄,江师妹入山门不久,还望看在院长和大长老的面上,有话一定要好好说。”
“就数你话多。”
李世英坠了颜面,有心找回来,便扯着陈去骨胸前衣袍,怒道:“陈去骨,你把他们当成师弟师妹,人家把你当什么了?你不去大成殿,却在这里丢人现眼做甚?”
说罢手腕处使起一股暗劲,将陈去骨推出去十几步,有心要摔他一个狗吃屎,好发一发心中的火气。
冯建安见状大怒,来不及出手制止,指着李世英大骂道:“李世英,你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凭说凭说,你可知道什么是凭说境?就你这样子,一辈子都别指望突破寻度,进入凭说。我真是羞与你为伍。”
陈去骨苦修了三个月,堪堪只是望气一品的境界,自然不是李世英的对手。被他这么一推,整个身子止不住便往后倒退起来。
眼看就要绊上石块,真被摔个狗吃屎时。忽觉背部被一只手掌扶住。一股淡淡的气劲传来,轻易便卸掉了李世英的手劲。
陈去骨回首看去,却是两个丰神俊朗之人。其一人清净无为,人如长剑。额角两抹白发垂生,正随风轻动。另一人斜梳刘海,眉目如波。虽有俊逸灵动之神采,却含玩世不恭之颜色。
陈去骨初见二人,心气为之一夺,不禁愕然。
“冯建安(李世英)见过顾师兄,赖师兄。”
冯李二人却识得来人,急忙抱拳作揖,行了一个后辈礼数。
这新近二人,正是顾怜生和赖横波。顾怜生倒也罢了,清山上谁人不知?人的影,树的名,清山弟子第一人,有玉京峰上太岁神的美誉。
至于这赖横波,更是出了名的灵山魔主,也灵山院弟子辈中的第一人。平日里玩世不恭、放浪形骸不说,扯皮捣蛋更是出了名。
赖横波偷过李纯生的酒,烧过王佐之的书。更曾经当着张显之的面,说不喜欢他的义女叶释舟。这也就是赖横波,若换成别人,恐怕早就被打死了。可是赖横波玩归玩,闹归闹,一身武道修为,便是顾怜生与他打起来,也讨不到多少好处。
竟是顾怜生和赖横波,陈去骨闻言惊醒,心中敬仰,急忙作礼道:“师弟陈去骨,见过两位师兄。”
“你这人还不错,我挺喜欢。”
刚才一幕,赖横波听得明白,更看得明白。走近几步扶起陈去骨,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两下,笑嘻嘻说道:“这个李世英师弟的话有点多,刚好我的话也比较多,我正要与他好好聊一聊。陈去骨,你自去大成殿吧,不用掺和此间的事了。”
陈去骨还要分说,赖横波提起右脚,狠狠踹在他屁股上,笑道:“跟李纯生长老说一句,就说赖老二来了,一会便到。现在在武成殿外,先和他宝贝徒弟见一见。”
赖老二,是赖横波在清山上的花名。
赖横波曾经自恃酒量,跑到种头崖与李纯生斗酒,结果被李纯生几杯灌倒。醒来后不羞不臊,竟对众人说李纯生剑术第一,他赖横波酒量第二,惹得李纯生哈哈大笑,从此得了一个赖老二的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