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怜生约二十七八岁年纪,一柄剑,打服整个清山。
月下,他迈着轻盈步子,径朝登仙崖而来。
山风拂过,草木葱茏,鸟雀未歇。
盛夏的炎热从地脉升腾,蒸煮着枝节上的鸣蝉好不厌烦。
顾怜生手中的宝剑轻吟,刚露出一抹白芒,又被他迅速收回鞘中。肉眼不察的剑气闪逝,天地间,什么都未曾发生。
“万物有灵。明明是我先惊着它,它才反过来缠着我的。”
差一点,便对一只小小的鸣蝉出剑了,顾怜生苦笑一句。拨开道旁的杂草,一任清露沾衣,直往崖顶行去。
早在五年前,李道公就特许顾怜生可上登仙崖,求一本祖师的武藏。那时顾怜生年少轻狂,竟说出一句“我剑由我,岂能假手他人”的话来,终不上登仙崖。
其后,李纯生盛赞顾怜生有剑骨,更指点剑技《分水诀》。李道公也看中顾怜生亢盛脱俗,有君子雅量,赠名品身法《留香经》,盼着他能发扬清山院。
顾怜生由此名重一时,放眼整个娥湖,年青辈里再无对手。
又一年,王尼休在娥湖灵溪洞出关。从此二人交手百余次,顾怜生无一胜绩。
有人说王尼休虽天资聪颖,但轻佻散漫,若不是无意中获得祖师遗臧《九议》、《天选》,绝无可能是顾怜生的敌手。
顾怜生对此置之一笑,输了便是输了,哪有这么多的运气一说。再说这三年来,打也被王尼休打服了。
只是顾怜生本是极骄傲的人,如何能就此甘心,只道是自己学剑不精,因此一而再的求李纯生授剑。
这些日子,他终于想通了:王尼休的《九议》变幻莫测,有山河气凌之势;《天选》诡诈灵异,招式疏忽驰疾。一者变,一者快。既然如此,那么我也求变、求快,才能与之一争高下。
前番李纯生所赠《掩沙术》,已然繁复变化至极。如今顾怜生所求,便是那快到极致的剑法。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登仙崖顶,江芹儿已收了剑。
她站在那株大桃树下,仰头眺望。突然想起,原来她的师弟余寄生,当日只是得了一本《东流去国帖》,倒并不像她一样,绑着红布,写上一些给辛祖师的央求话语。失声道:“呀,这个傻子,真的被兔兔骗了,功法也不知道求上一本。祖师爷,你可一定要保佑我师弟逢凶化吉。”
“你师弟,可叫余寄生?听说乃是圣人转世。”
身后,兀的响起一道颇为耳熟的声音。
江芹儿回首看去,瞧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如出鞘的利剑,正直立于月下。
“是你。”
江芹儿有些惊讶,拾起连营走上前去十几步,抱拳作揖道:“顾师兄,幸会。”
顾怜生轻应了一声,越过那一袭红色,向着大桃树走去。风吹起他脸颊上的白发,吹起桃枝上的红条。顾怜生顺手将一条红布夹在眼前,看将起来,一如老僧入定般。
江芹儿见状,不清楚顾怜生在想些什么,又怕自己在这崖顶会扫了他兴致,便轻轻做个礼,想要转身告辞而去。
“余寄生也来过登仙崖。他,可曾求了什么武道功法?”
江芹儿闻言一怔,停下步子,心想这余师弟得了《东流去国帖》一事,却是不能说的,况且余师弟确实没有求得功法,便坦然回道:“师弟他天资聪颖,不需要求什么武道功法。”
“哦?如此说来,倒真是应了前番圣人转世之说。我还听人说,余寄生就是那个触发了十品离火的人。”
顾怜生低着头,不断把玩着手里的宝剑,笑到:“真是可惜,这样的人,竟被放逐到枉仙崖。既入枉仙崖,只怕此生,再无活着出来的可能。可惜,他可惜,我也可惜。”
说完,顾怜生手中宝剑似有感应,“铿”一声,射出一抹白芒。
“不——可——能”
江芹儿一字一顿道:“我师弟洪福齐天,必能逢凶化吉。你若有心与他比试,只需再等三年即可。不过……”
顾怜生闻言不置可否,衅然道:“不过什么?”
江芹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嘴角微扬,露出那对极为好看的酒窝,语气十分坚定:“不过我师弟天赋异禀,三年后,就怕顾师兄已不是他的对手。”
顾怜生的手和剑,骤然一动。半响,他悠悠转过身,凝视着江芹儿。
这是顾怜生第一次仔细打量江芹儿。
那是一抹鲜红,有着青涩、纯澈、灵动、清冷,荷载了世间一切美好。
她的脸,她的发,她的眼,还有她的剑,让人看一眼就挪不开眼睛。
顾怜生才发现,自己竟失礼了。
三个月前,江芹儿还只是一个初闻大道的稚子。顾怜生此时再看她,已进入寻度境。寻度寻度,众里寻她,千百度。这般修炼速度,已令顾怜生侧目。
“江师妹,可敢接我一剑?”
顾怜生已进入养闲境,又久囿剑道。比剑一说,未免有以大欺小、以强凌弱之嫌。顾怜生不过是有心试探,想品一品江芹儿的胆气,其实只是戏言耳。
哪曾想江芹儿闻言,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其中跃跃欲试的深意,刚好被顾怜生捕捉到。
“故所愿也,不敢请耳。”
江芹儿手中轻动,那剑鞘“嗖”一声飞出十几丈远,直直没入崖顶一处山石上,露出茭白的剑刃。江芹儿右手将长剑倒竖于臂后,左手在胸前做个剑诀,摆出一个起剑式,口中斩钉截铁:“请赐教。”
顾怜生轻轻点头,心赞一个好字。
行云卷过,吞噬月华。
忽在那天地暗沉的一瞬,万物喑哑之一时,有两抹白芒剑气纵横,相去如风,对驰如电,刹那间,如流星碰撞。
待行云奔去,月华如练,胜负已分。
顾怜生依旧直立原地,而江芹儿,却退了十几步。
二人所使的,都是娥湖最基础的剑招《拔剑术》。
顾怜生脸上犹有不可置信,心道这江师妹的剑,竟已快到与他不相上下的地步。若不是他境界修为高了许多,恐怕胜负还是两说。当即说道:“都道江师妹是运气好,才被院长和李师叔收入门下。顾怜生今日才知,传言不能尽信。江师妹的资质,恐怕只有娥湖的陆去央师妹能比。”
顾怜生说罢,转过身去,又自顾自眺向大桃树。江芹儿的资质虽令他惊讶,毕竟只是后辈,修为境界还不算高。顾怜生虽有惊叹,却并未放在心上。
他的敌手,只有一人,那便是王尼休。
顾怜生自信,他的剑已快到极致,如今唯一所求,便是辛祖师当年虽九死而一生的独门心法——《脱窍》。心法为正,剑为奇(音ji,奇数),以正和,以奇胜,此用兵之道,亦是取胜之道。
江芹儿既见顾怜生已转向桃树,知道他是心有所求,挽个剑式,转身下崖快步离去。
不同的是,江芹儿也惊讶于顾怜生的剑出奇之快,但却不像顾怜生那般,认为剑招不够繁复变化。
相反,江芹儿觉得自己出剑的速度,还应该更快。甚至于剑招,应该求简,而不是求变。若是剑招过于变化,岂不是剑出的更慢了?
江芹儿突然觉得,这娥湖的入门剑招、简单到只有一招的《拔剑术》,似乎也有些繁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