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界中物质总是由高浓度区域向低浓度区域转移,而修灵则是集聚天地间散逸的灵气于自身,对修灵之人而言是海纳百川,对于被纳的生灵来说可能就很想骂娘。
方靖宇这种情况,何晏君很小的时候见过。那个时候她还是一只刚化形的藤妖,成天驾着一朵晃晃悠悠的小云跟着白龙尾巴后面瞎跑,当然,旁边另一朵晃晃悠悠的小云是茯苓。在白龙身边呆着的几年里,何晏君发现白龙平素并不像其他灵物一般依靠汲取灵力为修炼的基础,但是一旦力有不逮或是身受重伤,便会暴风似的吸入方圆几里的灵气。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时,小藤妖差点为了长这点子见识把命搭上。
方靖宇诚然长了一副容貌很不错的人类躯体,可归根结底本质是龙。如今孕育胎儿,母体亏虚,正同往日受伤的白龙一般无二。
“我这是本质暴露了?”方靖宇支着脑袋皱着眉,一双眼盯着从金彩弥漫的云雾中突破的夺人眼球的朝阳,不情不愿地嘟囔:“龙脉怎么都不跟我讲讲道理,没必要夺人生灵啊,我吃上几副安胎药也能好。”
何晏君似笑非笑道:“若是有朝一日不是几副药的事,你还不愿夺人生灵吗?”
方靖宇摇头,一脸理所当然:“那可不一定,也许安胎药不好喝我当即便夺了,哪里还需要有朝一日?”
何晏君转头看了一眼向来油嘴滑舌的方靖宇,她的眼里竟是悲色。
“阿晏,你说潜龙之脉究竟代表了什么?父亲数十年修炼,一朝化龙,便离开亲友,再不现身。”突然方靖宇低头,把阳光从眼睛里赶出去,哑着嗓子发问,却不像是问哪个人:“会不会其实升仙和消散是殊途同归?升仙只是世间修士给自己画的大饼?”
从这段回忆里能看出拧巴这个特质,阮北遗传了妈妈。
何晏君的眼中,怀孕的方靖宇并不是一个时时需要三五个人跟着照应,区区爬山策马游泳三五里还需要顾虑的柔弱女子,毕竟人家万仞高山乘个仙鹤不系安全带就上来了。所以此时何晏君未曾将她的话当作孕期多思不安的揣测。“咱们想个办法证明吧!证明升仙究竟是个怎么回事!你看,白龙虽然不在了,可是世上不一定只有一位神明。我去找神明,任祂天涯海角都给你找出来!”何晏君说得坚定,在朝阳下的脸庞映衬出焕然的光彩。
方靖宇扬起定魂佩上缀着的白白,一脸奸计得逞:“欸!我可是有证人的哈!”说着就向她炫耀起已经可以凝神聚灵的白白,何晏君立时用灵语逗了白白两句。
白白并不只是因为定魂佩才进步神速,它的急速聚灵表达了另一层意思:方靖宇的灵力修为已经到达“动乾坤”境界,只是缺少机缘,因而不能提升境界。
“作为一贯汲取者的人类身体如今滋养万物,春风化雨,作为一贯给予者的龙族灵脉如今却在雁过拔毛,巧取豪夺——现今越境界和动胎气同时发生的情况下,我的窘况既是对双重身份的讽刺又是对修灵可能的探索,就还挺有意思的,嘿。”方靖宇终于吃完了崖顶能搜罗出来的最后一个果子,何晏君紧拉慢拉没拉住,眼见她将一颗拇指大由青涩的颜色能通感到腐蚀性口味的野果塞进嘴里,替她感到一阵肠胃的翻腾。
“你今天吃光了,明天还想吃怎么办?”
“再找呗,齐山这么大,两颗果子还找不到了?”
何晏君被她提及思虑已久的困扰:“若是世上总共就你手里这么些果子,再也不能有果树,没有种子,没有近似的树种,不能再有,永远不能再有了,”何晏君盯着方靖宇渐渐严肃的脸问:“你怎么办?”
方靖宇停下咀嚼的腮帮子,思考了片刻:“若是世上永失我爱,那我便成神,以神之力重塑其身,不会让他消失的。”说完就开始跟何晏君闹别扭:“我是怎么你了?啊?又帮你寻神兽又助你炼灵药的,你非给我一个连口吃的都‘不能再有’的前提?欸!都知道我爱吃了你不能帮我护住一棵两棵树苗啊?”
何晏君觉得斤斤计较的方靖宇就是一个难缠的泼妇,但是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个泼妇是自己能够坦诚相对的了:“不是果树的问题。这世间芸芸众生皆各自享有一口灵气,修灵问道自然是进取正途,可是世间灵气有定数,集于一身之后呢?天上飞鸟水中游鱼便愚钝无知土木形骸了此残生了吗?”
方靖宇这才听明白何晏君的顾虑,原来眼前女子不仅着眼脚下一方土地,更是为苍生立命。她看着手里仅剩的三颗小果子,问自己:集于一人之后呢?
朝日将山间的阴冷气息赶到看不见的隐秘角落,不知道那处的生灵如何面对不见天日的潮湿和寒冷,是不是除了等待神明大发慈悲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呢?可是神明离他们这么远,究竟看不看得见微茫渺小的他们呢?
算算时间,阮诚快起了,再不回去可能得把宅子翻个底朝天,方靖宇拍拍身上的泥土,正色道:“你的问题我回答不上来,但我会仔细斟酌,也许下次再见,我会给你答案。”说着,将视若珍宝的无名野果埋在脚下的泥土里,踏上仙鹤脊背,吧唧了两下嘴皮子:“我回去试试喝安胎药哈——最近口味鬼神莫测,说不定还能爱上。不过若当真‘有朝一日’,应非我本愿。无论如何,阿晏,无论如何务必阻止我。”
“毕竟毁了这片河山,哪里再长出这么好吃的果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