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周四,广州。
晚上八点,朝五晚七的太阳刚刚撤离,空气中全是地面反射的热气。
南方城市的夏,进行到最热烈的阶段。
工业园区开始慢慢沉寂,零星散落的办公楼里偶有灯光亮起,通迪却是灯如白昼。
应用开发为主的公司,倒是和夜场有莫名相似的作息,只是后者借夜的掩护奔腾欲望、前者奔腾的是苦逼的脑电波罢了。
……
顾侒站在四楼的落地窗前有一阵了。
拜楚凡所赐,这一个月以来第一次,他刨除了一切杂念,认真思索工作。
楚凡从研究生一毕业就进了公司,一干就是十年,拿着全行业最高的薪水,还有期权,却坚持要离职。
为什么?
一个人要离开一个非常熟悉又得心应手的环境,无非几个原因:
更好的薪水、更好的前途、休息!
……
但楚凡都不是。
就他现在每年稳定过百万的收入,在一个行业优势显著的企业里,又是妥妥的管理层,不是极端的诱惑或者无奈都不可能让他辞职。
公司这几年没有盲目扩张,研发部门压力最小就是这一年了,身心疲惫导致想要休息的理由也不成立。
如果是家庭或者身体原因、甚至移民,都不会构成他吞吞吐吐的理由。
在自己分身乏术时,公司最重要的技术负责人,坚持要辞职。
能让他离职的真正原因,勾起了顾侒极大的兴趣。
……
接近十五年的高速奔跑,通迪从自己单枪匹马走到现在接近四百号人,一路披荆斩棘,除了累,却也可谓是顺风顺水。
公司刚成立那几年自己是真累啊,平均睡眠肯定不够五小时,经常是通宵赶完方案,第二天还得带人到客户面前演示——
技术总监、老板一脚踢,顺便还得把商务合同都谈了。
一路快跑到现在——
通迪有了行业里最完备的资质,有了能独当一面的管理层,有了绝对领先的产品优势,自己也有了深深的疲意。
这种疲意无关身体和精力,更多是无趣。
没有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制造生存危机,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这样体量的公司再次起飞。
喜欢做乘法的人,做加法,当然觉得无趣。
但,现在恐怕不是了。
……
一个管理者,对自己公司主要管理人员的了解就像雄狮对自己的领地一般。
楚凡没有万不得已的原因,一定不会离职。
不管是大大超出他价值的价格,还是被胁迫,都证明一点——通迪被盯上了。
这一点,让顾侒莫名有点期待,甚至说,有点兴奋。
是的,在最压抑的现在,还有什么能比和人“打一架”更发泄。
……
顾侒从没有和人打过架,但并不代表不好斗,从小到大,他都没有遇到过对手,只能铆着劲地和自己斗。
这一刻,在公司发展最平滑的阶段:在自己的工作激情最低迷的阶段;在自己的情绪最压抑的阶段。
他渴望和人激烈“冲撞”,谁都好!
……
他给吴凌风打了一个电话:
“凌风,你抽空把这两年我们碰到过的竞争对手公司,发个明细给我!
如果可能,给我份细致的分析报告!”
吴凌风在电话那边回道:
“好,我这两天找人做!”
他顿了顿,又问了一句:
“怎么了?”
顾侒淡淡回道:
“楚凡坚定要离职!我拖了他三个月…
他也没能挤出一个靠谱的理由,我觉得…”
……
吴凌风当然能听出顾侒的言外之意,他沉沉说道:
“公司这些年从没有亏待过他,现在一堆项目都是他在主持。
这么一甩手就要走!
今后是不想在圈子里混了吗!”
……
顾侒淡淡在这边说道:
“高管流动很正常…本不是啥大事!”
他沉吟了片刻,接着说道:
“楚凡能吃苦,也聪明,但最缺就是突破常规的思维。
这么一个人,要放弃现在…
对方要不就是开了非常诱惑的条件…
要不就是抓到他什么把柄…
总之,来者不善…我猜,这只是个开始!”
……
吴凌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响,长叹口气回道:
“真会挑时间啊!”
顾侒也沉默了两秒,这才说道:
“没事儿,什么时候都一样!”
说完,便挂了电话。
……
顾侒本想提醒一句吴凌风—最近的合同严审、提防陷阱!终究觉得没有必要,凌风是个谨慎的人,一直都是。
挂完电话,他坐回桌前给人事部负责人、财务部门负责人、分别发了封邮件:
“所有项目经理,加薪5%从下月即刻执行!”
“今年项目执行和回款情况,以及所有的应收、应付、账上现金,尽快给我!”
……
所有的事情处理完,顾侒把办公室的灯全关了,靠在桌前的椅背上发了会儿呆。
夜,披着隆重的长袍奔腾而来,似携有淹没一切光明和坚强的力量。
他闭上眼睛,王姨的脸瞬间就浮现在了眼前,是的,那肉眼已无法再见,却只能在黑暗中浮现的脸。
她的脸上似乎有流淌的华光,这光把她的脸映得愈加的温柔、却也虚无。
她轻轻地抬起手,那干枯深褐色的手指拢成一个微曲温柔的形状,似乎想触碰他的脸。
顾侒微微扬了扬头,迎向那虚空中如有实质的温柔…
一行热泪,沉默着、顺着他的脸颊滚落。
……
深爱的人,会因为我们的思念,永不消逝…
那些爱和思念,绝不是禁锢我们前行和追求幸福的脚链!
……
二零零五年,四月二十,广州环市路。
楚凡披着夜色迈进了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茶馆,叁柒公司的田立堆着满脸的热情、起身迎他坐下。
茶盘上两只朴实无华的茶杯,釉白的内侧衬得茶汤愈加的金黄明亮。
楚凡把茶杯托到鼻下轻轻嗅了嗅,悠然、细腻的自然花香—上等的单枞,也是他的最爱。
……
楚凡过往从不赴这样的邀约,一是没空,二是没必要,这种邀约的目的不需要花多少脑子也能揣测。
但,这个叁柒公司似乎太执着了,几个月的时间,公司总部的田总亲自给他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
碍于情面,他最终来了。
楚凡品了一口茶,花两秒回味了一下这浓郁而醇滑的味道,这才缓缓说道:
“田总,好茶啊…”
田立笑笑,诚恳地说道:
“确实是特意为你准备的,相信你也知道,我对你是有一百分的诚意的!”
楚凡笑笑回道:
“谢谢田总厚爱,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我对通迪没有二心,这和收入、发展都没有关系…
所以,您也就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田立笑着低头给两人斟上茶,这才抬头又说道:
“楚总,我特别欣赏你这样的人…
来,接着喝茶,不谈工作,我们聊点别的!”
这一夜,相谈甚欢。
…
二零零五年,五月二十日。
楚凡拆开了一封到付的快递——西湖边,他和长发披肩的林娟相拥而立,背景是凯悦酒店…
他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一张信签纸:白纸黑字打印出——
所有的照片和底片都在这儿了,无意冒犯,没有人能伤害你的家庭甚至名誉…
你,不会有任何损失,包括收入…
……
楚凡的心瞬间沉没了,刚怀上第二个孩子的太太,他,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