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五月二十六、周四,首都国际机场。
顾侒迈进亮晃晃的候机厅里,准备回广州,林烨留在北京做机动陪护人员。
顾染需要陪伴,通迪负责研发的常务副总楚凡在这个当头说要辞职,他也必须回去和他谈谈。
入夏已经有一阵了,北京最高温度已经接近三十度,但机场的冷气仍然他有些不适的寒意。
他果断放弃了头等仓的候机室,那暗幽幽的装修风格和无法见到阳光的格局,缺了现在他最渴望的暖意。
他在大厅找了个靠窗能晒到太阳的座位坐下了。
……
刚坐下,林烨的短信就来了:
“包的侧袋有我给你的信,现在拿出来读…
一路顺利…”
以前每次收到这个丫头的短信,顾侒的嘴角总是上扬的,但最近,他所有的器官都有些麻木的迟钝,这一刻,竟也没能挤出表情。
他拉开挎包的侧袋,拿出来这封信——
没有信封,一张叠成了纸飞机的蓝色信签纸。
……
顾侒小心翼翼地拆了这只纸飞机,慢慢把信舒展开来…
顾侒:
最近你的心很累,但我依然忍不住想和你讲一个故事,关于我的一个故事。
我很早就失去了那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他总是尽可能的满足我所有的要求。
他总是在我闯祸后一次又一次无条件地原谅我。
他在炉火旁给我烤红薯和花生,半眯着被熏得掉泪的眼睛帮我把烤红薯的皮一点一点地剥掉,殷切地在一旁期待我吃得餍足的表情…
他硬硬的枯柴一样的手,抚摸我的脸和头发时,有着世上最无可替代的柔情…
……
我失去了他,很快又失去了我的母亲——
那个在世界上唯一还有可能保护我的人…
而且,我都没能在最后一刻,握住他们的手,告诉他们——没事的,我会好好的…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走得安心…
……
我曾经很长时间都觉得人生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孤零零的,没人疼爱,也不想爱任何人…
我看书,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目标。
我交朋友,我谈恋爱。
但我内心里总是有惶恐的声音——所有的人都会离开我,生死之间唯有一条孤独的河,无法交汇、如此冰冷…
……
顾侒,遇到你这一年,我过得很开心。
原来,终究会有一个人,给我战胜孤独和恐惧的力量,让我觉得——
人生一世,不管如何落幕,只要能握住这暖暖的一只手,便是幸福的一趟…
对的,我觉得人生不管是在路上、甚至是在最后,有一只紧紧握住自己的温暖的手,便是幸福的。
这幸福大约就是这渺小如尘埃的一生中,最确信的意义。
……
对不起,让你听了一个绝对算不上开心的故事,接下来,却还要说一个更沉重的话题:
你曾经说过—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他们决绝离开时,冷漠的样子,你都亲历过了!
但,你做好准备了吗?——失去那个“世上最爱你的人”…
……
人生最悲哀的事情或许就是——不管我们如何的聪慧,如何地努力,都无法留住那些一直想留住的人…
但,我们每个人都是会离开的,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
所以,我想说——只要有你和吴总、吴叔在身边,握住王姨的手,她的一生终究算是圆满而幸福的…
……
悲伤,是无法避免的…
但我会一直在你身旁,紧紧握住你的手,给你战胜孤独和恐慌的力量——
就像你给予我的一样!
林烨
……
顾侒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白芒芒的太阳。
那刺眼的光,灼得他的眼眶泛出无法忽略的红,还有水光。
那水光终究是没有泛滥开来,化成了一股刺入寒冰的暖阳…
瘦瘦小小的林烨,总是抿着嘴角吊儿郎当的林烨,她身上确实有一种能量——
一种被过早的孤独和恐慌磨成了可以穿透一切悲伤的能量!
虽然,顾侒宁愿她从不曾拥有…
……
王姨最终在八月离开了。
一个沉闷到让人无法呼吸的下午,天紧贴在城市上空,黑压压的云一层一层地围成了塔形。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能搅动这一刻的凝重。
王姨因为病痛而枯槁的脸,似乎有突如其来的华光,她的眼神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最终慢慢阖上了。
吴父坐在床前,握着王姨的手,他的头低垂到一个极限尺度,低声啜泣着。
吴凌风和顾侒站在床边,他倆的脸全都因为极度克制肃成了一触即发的铉。
顾侒紧紧地握着林烨的手,林烨能感觉到他有非常轻微的颤抖。
那个陪伴了他整整十年的人,每天给他笑脸和温柔的人,从没有对他提过任何要求的人…离开了…
突如其来的暴雨,啪啪地拍打着地面,好一阵磅礴的雨势,似有冲刷一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