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一个人有80年寿命,80年,大约29200天,700800个小时,42048000分钟,2522880000秒。
用心换算这些数字,我只需要不到1分钟。
但如果只靠数数计算,对于正常人来,要他数到第一千秒,这人可能在第四五百秒时就不耐烦了,若真存在每时每刻都在数秒的人,这人应该是个疯子。
我不想成为这样的疯子,但我,勉强算是吧……
2018年,3月,15日
那不过是如同近365天一般普通的早晨,也许今天会因为是消费者维权日而特殊一点,但我仍然得走在拥挤,嘈杂的路上,左手拿着手机看着新闻,右手拿着刚买的三明治早餐。
我仍得在一间补习机构里上班,给20多名高中生辅导数学。
现在是早上八点左右,我大概再走五分钟就能抵达车站,然后坐15分钟的车,再走五分钟的路,我就能在八点三十分前到达我的办公室,今天的辅导课从9点开始,这就意味着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在路上盘快速地算着这些,事实上,这样的的早间准备我已经重复了大概740多次,此刻的我,只要从斑马线上经过这个马路——
“喂!站住!”
一种极度沙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与此同时,一股强劲的抓力拽住了我的手臂,我大惊,正要转头--
“咣当!”
一块巨大的钢板忽然从我身前四到五厘米处轰然坠下,稳稳当当地砸在我面前的斑马线上。
周围的人都被这天降铁板吓了一跳,纷纷绕开,不少人还看了过来,有一两个人的脸上还挂着啧啧称奇的笑容。
我先往天上一望,才发现在我左侧的居民楼上方,也有个正在带着安全帽的男子正站在大楼外的施工支架上尴尬地看着我们。
“下边没事吧?”那男子慌张地大喊,“没事吧?”
我很想朝天空的那人竖中指,但我还是将注意力挪到身后,向我的救命恩人道谢——
而我却分明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佝偻着腰的中年男人,他嘿嘿地朝我笑着,手里还捧着一个装着些零钱的铁碗……
我有些木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被一个乞丐救了命,因为我所认识的乞丐,大多是坐在地上,头都不回抬起来的,自尊与希望都化作了尘灰的活死人罢了。
眼前的人的穿着分明合乎一个乞丐,或者流浪汉?总之就是一副极度落魄潦倒的样子。
可他的脸上却满是解脱得救了一般的喜悦。我还没来得及拿出我的钱包,他却乐呵呵地望着天,又不像是望着天,他只是望着我的头发,望着周围所有的人,然后又转身,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怪笑离开了。
“喂!等一下!等……一下?”我正想叫住他,他没有回头,而我……
我和周围看戏的两三个人一样,都呆呆地木在原地。
他们奇怪的是那个诡异的老头,而我在奇怪更加诡异的东西。
“这是……什么?”
在我周围的每个人的头上,都凭空悬浮着一个,泛着橙光的秒表。
每个秒表都在转动,尤其是毫秒值那两位,转动得飞快。
“什么……东西?”
我花了半分钟(痛觉确认,揉眼刷新,呼吸感知)来确定这一切都不是幻觉,更不是梦。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个正在倒数的秒表。
有的人还有一万七千多小时,有的人还有一万两千小时,那个从我身边经过的中年男子,只剩下一千多个小时。
“这是什么?”尽管我极力保持镇静,但思绪仍在不断地往极坏的可能蔓延着。又一名似是工薪一族的年轻男子正好迎面向我走来,我试着摸他头上的秒表,却只见那秒表从我指间穿过……
那工薪男慌张地后退了两步,一脸诧异地看着我,留下一句“痴线”便走了。
我过了马路,继续向车站走去,我边走边望着街上每个人头上的秒表,周围的人们也像在可怜傻子一般地看着我。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毕竟我眼前的这种“幻觉”更加瘆人。
大街上的人都差不多高,那些橙光就密密麻麻地挤成一条粗糙的,流动着的光线,马路上的汽车驶过,我只能透过车窗看到平移过去的数字。
我来到车站,继续观察着周围人头上的秒表,车站边的人们都看着手机,丝毫不会注意到我好奇的眼光,我悄悄走到一名穿着校服的青年身旁开始仔细观察。
“308832:56:31:27”我记住的某一瞬间的数字,“27”这一栏转得飞快,应该就是毫秒值,“31”这一栏每秒减一位……我在大脑里飞快地换算了一下,这人的秒表将在35年3个月零两天左右归零。
“这是什么?”我的心中似乎有了十分接近的答案,可我还是不敢下任何定论。
公交车来了,人们似乎是本能地抬起了头朝公交车来的地方望去,秒表也跟着被抬了起来。
公交车内不算太挤,虽然没有座位,但可以站的地方还十分宽阔。
不少在座位上的工薪族还靠着车窗打着瞌睡。
那个埋着头看手机的女孩,头上还有大约49万小时,也就是56年。
还有哪位体态臃肿的中年妇女,她的秒表只剩下10万小时,大约是12年。
我好似一台扫描仪器,不断地分析人们头上的数据,直到我将目光挪向坐在残疾人孕妇专座上的一位老人上……
“卧*!”我在心里惊呼,“1分钟15秒77?”
我的心率在那一刹急剧飙升,一股十分强烈的不详之感涌上我的心头,那老人也正闭着眼,头微微地斜靠在车窗上,那干瘪,发白的嘴唇仿佛要从他枯老的的脸上脱落。
我不能就这样看着,直接对着他喊道:
“喂!阿伯!阿伯?”
周围的人看了过来,当中有些人还曾目睹我在马路上逃过一劫。
那老人没醒。
“喂!阿伯?醒一下!阿伯!”
司机似乎也听到了我的喊声,把车速放慢了。
还剩30秒。
“喂!这阿伯怎么了?”附近有个人和我一样看出了异样喊道。
我本不敢上前碰他,但连续喊了两次都无果,我只好上去推推他的肩膀——
公交车开过一条减速带,轻微的颠簸中,那老人竟像一块软泥一般,从座位上瘫倒了下来。
不到20秒了。
我眉头一皱。
“喂!出事啦!司机!有人晕倒了!”
“司机!停车!有人晕了!”
不少人叫着喊着,上前看着,有的人也拿起手机开始拍照……
“滴,滴,滴,滴……”随着秒表上面的数字不断减少,我的耳边竟传出越来越清晰,响亮的滴滴声。
就在最后十秒,我眼前忽然被一片红光淹没,那红光不是来自别处,正像是从我眼眶内钻出。眼前的事物仿佛要被刺穿一般,我的视线开始朝地上的那个老人收缩,聚焦着。
我的鼻头开始发酸,唇上人中处有些微热,我摸了摸,发现自己正在流鼻血。
我霎时间冷静下来,仿佛知道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一般。
地上的那片秒表,在归零的那一瞬,化作了黑色的碎屑……
许多人人都在下一站下了车,因为公交车要把那老人送去医院。
我的心情多少有些沉重,毕竟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又上了另一辆公交,望着窗外大街上飞驰而过的秒表。
“为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但就是想在心里问一问。
“为什么?”
那是一个穿着十分艳丽的女子,全身上下都吐露着奢华的拜金气质,可她还剩60多年的寿命,按常理讲,这样纵欲享受的人不是会更短命吗……
“为什么?”
有一对学生情侣上了车,他们说着笑着,男生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女孩昂头微笑,拿手轻轻地捏男生的脸……
那名男生还有50多年的寿命,但女孩只剩1年零2个月。
我想着,要不要上去跟那个男生说:“好好珍惜这个女孩,她就剩一年多的命了。”
我知道这样做,只会让我再收到一句“痴线”,可这毕竟是攸关生死的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上前说一下:
“嘿……”我走过去,朝那男孩打招呼。
“嗯?”他们俩看了过来。
“那个……”我仍犹豫着,直到我看见窗外已是补习班附近的熟悉景象。
“没事了……认错人了,抱歉。”
我匆忙从后门下车,回头看向巴士,男孩依旧在和女孩聊天,并没有看过来。
我低头,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在上班的路上。
“完蛋……要迟到……”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写字楼前进,等我到写字楼时已经是八点四十五分,尽管我昨晚已经备课,但我平常还是会在办公室再整理一次,这次恐怕是来不及了。
我推开写字楼大门,摁下电梯按钮,想着待会先去打卡,顺便泡杯咖啡,再进教室里稍稍休息十分钟,时间应该足够。
“诶?老师?”身后传来有些稚气且熟悉的男声。
“嗯?这不是小曹吗?”我转身看到那人说道。
小曹是个小胖墩,每次补习课他总是掐着钟来,他的辅导课测验也没有一次是及格的……属于让我有些头大的学生。
“老师你咋也这么晚呀?嘻嘻嘻!”
“老师路上堵了车,偶尔来晚一两次挺正常,倒是你,次次都掐着点来。”
“反正也没迟到嘛。”小曹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小平头。
“对了,你上周欠的作业,补完没?”
我问他这句话时,视线也不由自主地飘到了他的头上。
60多万个小时,这小孩还能活到70多岁,也算比较正常吧?
只是他会怎么活下去呢?这个平时总有些懒散,看上去成不了什么大器的小孩……虽然现在还小,但……
“呃?老师?老师?”
“啊?怎么了?”
“不是……我刚说我没做……你居然没反应?”
“你还好意思重复了?”
我当即就拍了一下他的头,可又突然害怕把他的秒表给打少了……我又仔细地盯着他头上的秒表,完全没理会小曹疑惑的眼神。
“还好……没什么异常……”
“但是老师你今天好异常啊!你老盯着我头发干嘛?”
“没……没什么。”
我挥挥手,走进电梯……
我回到办公室打卡时,我的同事阿林从他的位置上起身,他朝我打了声招呼。
“嗯,早!”我也回应了他,目光也很自然地朝他头上飘去。
“呃……你看啥呢?”阿林有些好奇,也往他身后看去。
“没,没啥,蜜蜂,差点飞你头上了。”
“哪呢?我咋没看到……”
我趁阿林还在四处张望时赶紧从办公室里出来。
我走到教室门口,调整了一下呼吸,推开门进去--
我一进到教室里,差点被眼前的景观吓得软了脚——二十二条橙光此刻正整整齐齐地分布在教室里的每一张课桌上,每个秒表的主人都从闲聊中望了过来……
“我嘞个……”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咳了俩嗓子,走到讲台上。
“嗯,抱歉啊,今天路上有点堵,来晚了。那么……”
我小吸一口气,用着和往常一样洪亮的声音说道:“上课!”
二十二条橙光齐刷刷地升起。
“同学们……好!”
“老师好!”那二十二条橙光又随着鞠躬微微下降,抬了起来,又跌了下去……
“那么……上节课我们讲到了……呃……参数方程的……一些答题模板……”
我的表现如同两年前做着实习生的我,支支吾吾不知自己所云,大脑里的思路也断得七七八八……无论我在黑板上怎么用力用白粉笔写,那些座位上的数字,远比我在黑板上写下的数字要刺眼……
“这道题……切入点就在……就在这个参数方程组……只要把它转化为……直角坐标……嗯……应该是转化为极坐标方程……我们先来算一下……”
不少学生也已经开始一脸困惑地望着我,但我还在强作淡定地讲着一堆没经过大脑的傻话……
直到第一节课下课,我立即去洗手间狠狠地往自己脸上泼了两瓢水……
我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和之前在街上端详自己时一样,我看不见自己头上的秒表。
这大概是我头一次比学生们还期待下课,甚至是补习结束。“他们的寿命差别怎么如此大?”我不解地想着,有的孩子只剩17万小时了,而有的孩子竟然还能活到下一个世纪……寿命真的是上帝,或者说,是宇宙意志既定的吗?所谓的未来,到头来根本不为我们所把握吗?
我不断地往自己的脸上泼水,让自己赶紧把思绪从这些哲学问题中挣脱出来,现在我要冷静下来……别再胡思乱想。
第二节课我仍如同机械一般僵硬地讲解着黑板上的题目,学生们从不断看我出糗而发笑渐渐地变成感到无趣地打着瞌睡……我知道这样子讲下去纯粹是在浪费他们的时间,可我多想告诉他们,老子快被你们闪闪发亮的秒表闪到崩溃了。
“老师,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一个同学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
这是一个还剩……我记得还剩40多年的男生,平常他挺活泼的,在补习班里总是很积极地调侃我。
“呃,有点,昨晚失眠了,你们可别学老师……早点睡。”
“那您要不歇会儿吧?顺便我们也睡会儿?”
不少学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现在还敢睡?”我突然有个主意,“来,我问你们个问题,这也是昨天一朋友问我的:假如你们这帮家伙都只有一年命了,你们说,你们想做什么?”
同学们疑惑地看着我,不少女生的眼中还带有些许惧怕。
“你们说,你们都是高三的人了,假如高考结束,你们的人生就结束了,来,你先!”
我微笑着指了指第一组第一排的女生,说道。
那女孩平时挺懂事,也有些内向,平时只会埋头处理自己的事情,在我印象中她在这还没有常常在一起聊天的朋友。
她站了起来,迟疑着思考了一会,说道:“好陪伴一下父母吧?或者和家人一起去旅行之类的。”
她还有10多年的寿命,如果她父母稍微长寿一点,大概就得白发送黑发了。
我看了看她,示意她坐下,又点起他身后的同学:
“跟喜欢的人告白吧?”40年。
“把钱全花了。”20多年。
“见见老朋友,跟所有朋友都说说什么。”60多年。
“肯定想办法干它一炮啊!”
这个人我记得很清楚,还剩45年零三个月。不仅如此,我还抽了他一嘴巴。
全班也就23名学生,很快他们就全都回答了,我回到讲台上,说:
“我知道你们有些人的答案不过是为了应付,也有的人认真回答了我,还有的人的答案多少有些犹豫,但你们得知道,你们和数学一样,不过是一串正在倒数归零的数字罢了。”
“倒数的……数字?”不少同学面面相觑。
“没错,在高考来临前,你们还会经常见到我,经常见到身边的同学,但等高考一结束,你们就有可能再也见不到我,这就是一种归零。高考前你们每天都过着枯燥的学习生活,但高考后,你们就没有这样的生活了,这也是一种归零。你们将再也体验不了被老师和学业催促的压迫感,再也体验不到与同学们一起生活时的喜怒哀乐,再也体验不到偷偷看漫画开小差时的紧张感,这个时代,以及这个时代的你,终将死去,然后在下一个时代重生。”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即使是重生,也有归零的时候,总有一天,你们会迎来自己最后的时代,那一次归零,也就是归零的归零了。你们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阻止它的到来,但你们可以早点让这个时代来临,让自己的努力归零,让自己的价值,尊严全部归零,只要像你们刚刚说的那样就好,睡就行了。现在自习吧,有不会的题可以上来问我。”
此刻离中午十二点放学还有足足半个小时。同学们听完我的话,也纷纷低下头处理自己的事,有的同学还在悄悄讨论,我能很清楚地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对我的疑惑……
和以往的自习时段不同,这次没有同学敢上来问问题,或许他们也和我一样,没什么心思再研究这些学术问题了吧。我在讲台上坐了两三分钟后,便不耐烦地离开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