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凝是第二天傍晚见到的楚昭然。见面地点就在楚昭然这些日子会见访客的小厅里,她跟着康梓年进门的时候,楚昭然正捧着一盏茶慢慢儿的品,身边有个蓝衣亲卫正在与他说话。
这是那天晚上之后,夏凝第一次见到楚昭然。他依旧慵懒的斜倚在椅中,身上穿一件深红色麒麟补子团领长袍,腰间束着金玉带,头上没有戴帽,只用一支白玉簪绾了髻。
还是那身冷峻的气势,即便穿了红色袍子,也只显出他的面如冠玉,并没给他增添一丝一毫亲和暖人的气息。可是这样的气势,反倒更彰显了他出色的容貌,让人生出几分高不可攀之感。
“参见侯爷。”夏凝怕惹怒了这位傲慢的侯爷,并不敢多打量,进门就先施一礼。
楚昭然摆摆手,一指下首的椅子:“请坐。”他身边的亲卫适时退下,厅内便只剩夏凝、楚昭然和康梓年。
夏凝坐下来,正想着先寒暄一下,表达一下谢意什么的,楚昭然已经先开口道:“我真是有些好奇,夏姑娘一个长在深闺的弱女子,是怎么知道张英乾和陈敖的为人的?”
这两个家伙怎么别的记不住,偏偏这句话记得这么牢,总要拿出来取笑一番?夏凝暗自咬牙,面上却做出点羞涩神色,回道:“我这也是班门弄斧,让侯爷见笑了。只因先母在的时候笃信道教,我常随着她去道观闲住,那些道士道姑走南闯北,见识的多,便常当做趣事讲出来给我们小孩子听。”
“哦?这样说来,这两位总兵的事迹,也是夏姑娘从道士们的口里听说的?”康梓年插嘴问道,“那姑娘既不识得这两位,又如何有信心能请陈敖出山?”
夏凝脸上的羞涩没装多一会儿,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康梓年噎了一下,摸摸鼻子看向楚昭然。
“夏姑娘这样藏头露尾的,到底意欲何为?”楚昭然一向算不上耐性好,面对有求于自己的人更甚,“我的意思,康千户也跟你说了,不知夏姑娘意下如何?”
夏凝来之前已经打好了腹稿,当下也不畏惧他的不耐质问,不慌不忙的回道:“侯爷恕罪,非是我有意欺瞒,只是我们姐弟尚年幼,有些事没有问过长辈,怎敢随意说出去?但我可以保证,我们绝无坑害侯爷之心,也并没有这个本事,只是想请侯爷发发慈悲,救我们姐弟一救。我恰好知道些小事,能帮得上侯爷,算是回报侯爷的好心相救。”
楚昭然放下手中茶盏,侧头直直望向夏凝。这个小姑娘打扮的很朴素,头发用乌木簪子在头顶绾了圆髻,身上套了一件雪青色细布道袍,腰间没有束带,显得空荡荡的,衬托的她十分瘦小。
要不是她同样生了一张小脸,皮肤白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似盈满了一汪水,还真难看出她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楚昭然盯住她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发现她并不闪避,还极力用目光表现真诚之意,心内不由一哂。
“我还是那句话,我从不用来历不明之人,也从不相信什么恰巧。夏姑娘请自便吧。”
康梓年立刻伸出右手,表示要替侯爷送客,夏凝皱起眉头:“侯爷,这本是两下便利之事,您为何……”
“我的事,我自会处理,不劳旁人费心。”楚昭然见她不动,自己缓缓起身,迈步往外走。
夏凝心急,跳起来拦在他面前道:“侯爷且慢!我已说了我是济南府夏家的人,您为何就咬定了我们来历不明?”
楚昭然还是第一次见到胆大到敢拦他的路的人,不由露出一抹笑来:“那你倒说说,你是夏家哪一房的?令尊姓甚名谁,你们姐弟要去投奔的舅舅,又是谁家?”
旁边的康梓年看见自家侯爷露出这抹笑容,不由寒毛直竖,飞快缩到了角落里候着。
“原来侯爷是想知道这个,我们是夏家五房,家父名讳上知下明。我舅舅姓白,现在广元府任通判,侯爷不信,可以命人去查!”夏凝飞快答道。
楚昭然站在夏凝面前,足足比她高了一个头,听了这话,唇边笑容不减,居高临下的对她说道:“夏姑娘既然说了,我就姑且一信。姑娘既然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就请自便吧。”说着绕开夏凝,还是要出去。
夏凝一怔,眼看楚昭然已经从她旁边走了过去,忙追过去再次将他拦住:“侯爷什么意思?”
楚昭然冷眼睥睨:“本帅是奉旨前来平乱,又不是奉旨来护送你们姐弟的,你说本帅是什么意思?”他语调不高不低,却不怒自威,气势压得夏凝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敢问侯爷,到底要我们姐弟怎样,才肯出手相助?”夏凝虽然心生畏惧,但此时实是走投无路,只能硬着头皮问道。
楚昭然看她还敢拦着自己说话,心念一转,勾起唇角说道:“你不是自称能为本帅分忧么?等你做到了,再来求本帅吧。”说完再次绕过夏凝扬长而去。
角落里看了半日戏的康梓年笑眯眯走出来:“夏姑娘,我送你出去。”
夏凝眉毛眼睛皱在一起,心神恍惚的跟着康梓年出了小厅,听见康梓年吩咐人送她回去,才回过神,拉着康梓年问:“侯爷的意思是,我想求他帮我,得先交个投名状是么?”
康梓年诧异的笑出来:“夏姑娘连投名状都知道啊。”
“……”夏凝呵呵笑了两声,“那么,他是让我去说服陈敖了?”
康梓年无辜的摊手:“侯爷的意思,我可不敢擅自揣测。”
混蛋!夏凝为了达成目的,只得压下脾气装可怜:“千户大人,你也看到了,我们姐弟无依无靠,只剩三个随从,眼下河南大乱,若是侯爷不肯伸出援手,那不是叫我们姐弟去送死么?”
“姑娘还可以回家嘛。其实这种事,找外家未必得用,还不如去求求宗族长辈。”康梓年好心的提出建议,“我们侯爷忙于军国大事,实在无暇理会这些小事,姑娘还是回去再好好思量思量吧。”
这家伙说完这番话也闪人了,夏凝只得回去住处,路上左思右想,终于想明白为何楚昭然肯见她,却只说了几句话就要走了!
自己编的这个身世虽然煞有介事,查也查的着,可也太无足轻重!五房老太爷去后,连个做官的都没有,那白家人又只是通判,这样的身份怎么入得了长平侯的眼!他自然是不肯花时间精力帮助自己姐弟的。
她之前对长平侯这个人的了解十分有限,只知道他是当朝太后的亲侄子,十二岁跟着老长平侯上阵杀敌,十六岁就因军功封了大同总兵,还自己带起了一支青壮精兵,也就是他现在带到开封来的三千神威军。对于他的政治派系和主张却一无所知,所以一直不敢贸然说出真实身份,唯恐行差踏错,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另一方面,继母派来的杀手还在长平侯手里。看他和康梓年的神情,那些人要么是没有如实招供,要么就是也不知道自己姐弟的真实身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时日长了,难保他们不会查出些什么,自己还是应当赶快想办法离开这里。
夏凝打定主意,留了刘朴和钟互陪着夏泽,自己带了许充,打算出去想办法找找陈敖。她嘱咐了夏泽好好呆着,出门与照顾他们的兵士打了招呼,说自己想出去转转。
“这可真是巧了,夏姑娘,刚刚千户大人传令,若是您想出门去走走,让小的给您安排个向导,您请稍待。”那兵士说完这番话就跑出去找了个蓝衣卫士进来,“这位是李晋李大哥,您以后要出门,只管让李大哥陪着。”
那李晋是个颇为俊秀的年轻人,穿一身宝蓝素面直身袍,腰间束着素银带,带上配着一柄弯刀,头上戴了六合一统帽,脚穿皁皮靴。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不似营中许多官兵那样高壮,所以初一见面,就让人觉得温和可亲。
“那就有劳李大哥了。”夏凝在长平侯营中不敢托大,与谁说话都客客气气。
李晋一拱手:“不敢当姑娘的称呼,姑娘直呼李晋名字即可。”说话音调轻缓,倒似个学子书生。
夏凝却见到他服色与长平侯身边亲卫的服色相同,并不敢怠慢,客客气气的请他带路,出营地去开封城中转了一圈。
开封府是河南省首府,巡抚衙门就驻扎在此地,自然是比较繁华的。夏凝在街市上转了一圈,发现这里竟只稍比济南府逊色,若不是确凿知道这里五月间也遭了水患,又在近郊见到许多空无人烟的村庄,她还真难想象河南如今正有乱民与天灾齐齐肆虐着。
第一日出门,她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只随意去繁华处转了转,又到茶楼酒肆略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其后三日,她每日都会请李晋带路出门,却也都只是四处转转就回去,好像真的只是出去散心一样。
康梓年听了李晋的回报,正觉得蹊跷,夏凝就已经自己找上门来,请他一同去见见那位推辞不出的原河南总兵陈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