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褂老儿是恶非善,摇头并不是要放过这位公子哥。他是怕乞儿此时出手打草惊蛇放走了送到嘴边的肥肉,自己先回去好早做准备。
今夜子时,便要下手。
那边石春苗顾不上肚子饿的火辣辣疼,心里替那俊秀公子焦灼万分。
上一次那位别州富商,因为老儿嫌弃他家离得远,赎金寄的慢,最后被人发现死在护城河边。
石春苗想到那位好看的公子就要死于非命,怎么也沉不住气。可是如果坏了他们的生意,恐怕自己就要小命不保。
别说自己是个遗孤,就算是父母双全也不好与这些地头蛇纠缠。没有理由平白无故为素不相识的外人蹚这摊浑水。
到时不止永州,便天下之大,也没有自己容身之处。
石春苗觉得自己像故事书里的遇到抉择的人物,心事纠结举足不定。
“烦死个人。”这也算是石春苗的一个口头禅。
……
春雨楼边的武馆,学徒们黑衣布鞋,走步打桩。
藤椅上躺着的中年人,一手端茶一手持书,眼睛看着天外流云。
‘吱呀’一声,推门走进来的竟是后街的马褂秃头老儿。馆里的徒弟都视若无睹,照常练功。
老儿弯腰低背,一溜烟跑到那中年人身边,把头低到那人耳边,小声说话。
大概就是刚才看上了眼,打算今晚动手‘挖人’。
中年人听完老儿絮絮叨叨一长段废话,举起手中茶碗,仰头一饮而尽:“是进了春雨楼?”
那老头不住点头。
“那就先等他出去。”中年男子往后一躺,左腿搭右腿上,逍遥自在地晃悠着:“反正千万不能在春雨楼动手。”
老儿一听,赶紧附和道:“那是那是,不能坏了东家的生意。”
中年男子一乐呵,春雨楼的生意他是清楚的,别看永州这些年都不安生,进账的银子还是和流水一样。当初出手抢下这间酒楼,果然明智。
“天色晚了,都住手吧。”男子说话时依旧躺着不动,冲自己的徒弟们吩咐:“都跟着老小子出门,今晚有生意,办好有赏。”
办不好,那就不用回永州了。天高地远,能跑多远跑多远。
这话没说,是众人心里有数。
几个乞儿看着白衣公子登上春雨楼,找了个靠窗位置落座。
一顿饭,没多久的功夫扔下点点碎银不等找补便又下楼出门,阔绰大方。
那公子走不多远,感觉身后有人追随,回头一看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也没有深巷转角可以藏人。
乞儿看着他找到前街一家客栈住下,至于究竟挑了哪间房凭他们的身份不好进门查探。
留下一个最小的,其余都回去传递消息,免得在此地引人注意。
春夜阑珊,阖窗关门。那位公子取出一盘安息燃香丢进客房的铜炉,拧开火折子点上。等到焚香弥漫,闭目养神。
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
不拿书,便也像个读书人。
少许片刻,有人敲门,声音不大很是轻微。
公子睁开双眼眉间一挑,感觉有趣。他开门后,看见外面站着一个幼童,身上破旧衣物有些污浊,脸上倒是白净粉嫩。
左右查看,并无他人。那孩子只是盯着自己,也不说话,他好奇道:“你来找我?”
“啊啊,是是是,我有话要跟你说,人命关天的大事。”石春苗刚才是近处瞧他长得更好看些,一时出神忘记来意。
“人命关天?”石春苗觉得这位公子的声音也很好听,公子问:“有人要害你?”
“不是我。”这公子长得不错,人也挺好,可惜脑子不怎么好使。石春苗看了一眼房间:“是有人要害你。”
公子也转脸望着房里,空无一人,恍然大悟道:“进来说。”
“这才是待客之道。”石春苗进屋后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对公子说道:“有人看上你了,知道不。还派人跟你一路你都没发现,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估计马上就被人团团围住,然后一举拿下。”
“他们要抓我?”
“对啊。”
那位公子迷惑不解:“我初至此地,不曾犯法,为何要抓我?”
石春苗一拍额头,合着这人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不是官差,是坏人!是害人性命的大恶人。他们要抓你,然后再问你家里要钱。”
“是绑架?”
“对了!”石春苗长出一口气,心里庆幸终于说清楚了,石春苗接着说:“你快走吧,我偷偷看过,周围还没有人。”
“那可不行。”
石春苗焦急地催促:“怎么不行?你不要命了。”
公子点头,回答道:“便是命要丢我也不会走的。”
“为什么呀?什么比命重要。我看你这么有钱,好日子还在后头,娶个好看的媳妇,生一堆好看的娃娃,对不对,咋这么着急送命。”石春苗唠唠叨叨,真是恨铁不成钢。
“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人。”
“找谁啊,真的是,那人能救你不死吗?”石春苗从椅子上跳下,一咬牙一跺脚:“烦死个人。”
公子好看的脸上露出笑意:“我有个年纪小的弟弟,当初因意外与我分离,听说永州城有里很多走失的稚儿,便想来这里找寻。”
石春苗一听,也是气不打一出来:“你看看你,自己照顾不好也就罢了,怎么能把弟弟也弄丢了。”
“是了,我也很惭愧,所以便是打死也不能走。”
石春苗似乎感同身受,唉声叹气:“烦死个人。”
公子听石春苗每次说这话,都觉得可怜可爱。
石春苗左思右想,打定了主意说道:“刚才跟着你的人都走了,我看只有一个人还在。我出去把那人引到远处,你去找个别的住处。”
公子问道:“那你如何脱身?”
石春苗咧嘴一笑:“反正永州我早就呆腻了,到别处去也好。”其实心底是舍不得春雨楼的。
“那你叫什么?我日后去何处找你。”
“我叫石春苗,找我就不必了。我妈说了,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说完,石春苗就径直出门不给他机会拒绝。
离开永州简单,怎么活着才是难题。没有春雨楼的师傅,恐怕肚子都填不饱。
但这位公子石春苗一定要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今日送命,也算死得其所。
这样到那边见了娘亲,也不算丢人。
石春苗溜出去的时候,前堂的伙计还在睡觉。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只是浅睡,现在已经旁若无人地打起呼噜了。
石春苗脑筋一转,跟门口的孩子说里面的人跑了,叫他赶紧回去通报。
见那小孩不太信,石春苗便跟他说:“你不信,我跟你一起回去。再不快点,就真追不上了。”
小孩这才半信半疑,可还是要石春苗走在前面。
“走一步算一步了。”石春苗咬咬牙,在前面带路。
回到春雨楼后街,站着两排约有十数人,统一穿着漆黑夜行衣。
看到这个阵仗,石春苗其实心里有点犹豫,开始打起退堂鼓。这一路上石春苗想好的说辞,惊惧之下忘得干干净净。
那马褂老儿看见这二人,面色冷冽:“怎么回事?”
“老王,石春苗说你们挑的大鹅飞了。”
“飞了?走的什么路。”他眼神狠毒,在这夜里闪着精光,死死盯着石春苗:“你是怎么知道的?”
平日里,他一直对这个春雨楼遗孤不闻不问,但是如今顺手杀了也不是多麻烦的事。
“我看到,嗯,”石春苗身体随着呼吸发抖,吞吞吐吐道:“那个人,从后门走了。”
马褂老儿面色大变,突然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招呼在石春苗脸上大骂道:“你这腌臜破货,没爹娘的东西,要死不成!永州城的客栈什么时候加的后门。”
一同赶来的乞儿心知不妙,没有来得及躲开,随即被一脚踹在胸口,正在心眼尖上。那乞儿嗯哼一声,哀吟几下,眨眼没有呼吸。
石春苗脸上吃痛,一把抹去嘴角的血渍,心里难受而恐慌。明明想跑,可是脚底如同灌铅,压根挪不动。
“废物东西,既然要死我一并杀了。”马褂老儿运作真气抬手就要劈杀这个石家遗子。
眼看那如刀锋一般的手掌就要挨到石春苗脸上,黑衣之中突然冲出一人一把抱住石春苗,翻滚着躲开马褂老儿的攻击,一地尘土。
石春苗看到拢住自己的右手缠着纱布,听见那人说话:“王老头,只要我袁卢时在,春苗就不能杀。”
“袁师傅?”石春苗惊讶不已,想不明白为什么袁师傅会与这些人在一起。
袁卢时低声说话:“对不起,春苗。”他如何跟石春苗解释清楚这些身不由己的事:“今天叔叔在,你不会有事。”
马褂老儿摇头喟叹:“你来武馆的时候,我还跟东家说你识时达务,结果还是冥顽不灵。”
“杀了他们。”马褂老儿心想这时那位公子哥已经远走高飞,今日还要折损一人,惆怅着明日如何跟东家交代。
这边袁卢时心里为难:自己带着石春苗插翅难飞,必然难以脱逃。可是面对这十多人围剿,想要护其周全更是痴心妄想。
“袁兄弟,得罪了。”打过招呼,自然就要动手。
袁卢时扎稳马步,一手护心一手护着石春苗。
一群人同时出手。几人直拳冲着袁卢时脸上打来,袁卢时一肘抵住,余光看见已经有人转到身后,作势就要了结石春苗。
袁卢时自知失策,若是刚刚找一处墙角,好歹不会腹背受敌,可是时机失不复得。
石春苗知道自己难逃毒手,如今还要拖累一直冒险帮扶自己的袁叔叔,心里羞愧难受,终于哭出声来。
泪眼模糊中,石春苗看见这深夜里吹过一阵苍白的风。
袁卢时以拳架拳,但止不住有更多拳头如雨点落在身上。他练武时间不久,勉强算是有些天赋,可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还要护着身后的石春苗。
袁卢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石春苗身处险境不由得让他担心,心下越急,手脚越忙乱。他被一脚踢在小腿外侧,身体失衡,向前摔倒。倒地前袁卢时依旧大喊:“不要伤他!”
“嗡~”
剑鸣于匣,世人不见锋芒。一柄玉剑划出一道风隔开众人。
那十数人各自被拎着头发,掐着脖子抛到空中,而后摔在地上晕厥过去。
“石春苗,下次记得听人把话说完。”白衣公子满脸无奈,不住叹气道:“别哭了,真丑。”
这么一说,石春苗反而哭的更凶了。
袁卢时捂住胸口,俯首致谢道:“多谢高人出手搭救。”
“别谢我,谢春苗就行。我这只算投桃报李。”白衣公子手中握着一柄白玉长剑,接着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去会会主人家,你们稍等。”
……
今天当差的岳都监赶早上街,睡眼惺忪,困倦疲乏。
快到衙门的时候,闻见一阵肉香,馋虫作祟,便打算去铺子里吃笼包子。
刚到路口,县衙门前乌泱泱一群人,岳都监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来的这么早,还摊上事了。
岳都监一边吆喝一边拨开围观百姓,门口地上,一根绳上拴着没了马褂的秃头老儿和光溜溜的中年男人。
岳都监鼻子出气,忍不住笑出声。
……
石春苗跟着白衣公子,再次登上春雨楼。
公子自称叶怀希,不愿多说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可以做主把春雨楼还给石春苗。
石春苗根本无心‘继承’家业,偌大一个春雨楼,有一个孩子当家做主早晚关门大吉。石春苗只是好奇叶怀希找到丢失的弟弟没。
叶怀希摇摇头,“不急在一时半刻。”
石春苗严肃道:“还不上心呢,弟弟弄丢了也不知道反省。”
叶怀希哑然失笑,只能心虚地回一句:“教训的是。”
石春苗坐在椅子上,转身扒着窗户看向楼底的人群。
石春苗半个身子都在窗外,叶怀希看着危险,就要制止。不过转念一想,石春苗生长在春雨楼,估计有些习惯。而且自己坐在对面,哪怕石春苗真的摔出楼,也一定安然无恙。
楼下一位女孩穿着梨花黄裙,牵着母亲的手,路过一个叫卖的贩卒,嚷嚷着要吃冰糖葫芦。
石春苗嘟着嘴不说话,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握着一串冰糖葫芦,得偿所愿。
“你想吃冰糖葫芦,我可以买或者叫师傅做。”
石春苗不解:“为什么?”
叶怀希看了楼下那个女孩一眼解释:“菜都上桌了你都没注意到,是因为更喜欢冰糖葫芦?”
石春苗无奈地摇头,做作地拍着自己的脑门:“书读得多人就会变傻吗?”
“你不喜欢糖葫芦?”叶怀希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说:“是因为她的……”
“不是!”石春苗生气喊道:“烦死个人。”
叶怀希爱听石春苗说这一句。心悦之余,趁此良机说:“我明日就要出城。”
“离开永州?”石春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没有那么失落。
叶怀希脸上又一次挂着好看的微笑:“不过作为报答,我可以答应你三件事。”
“报答?我啥忙也没帮上。”
叶怀希看着石春苗故作成熟表情,忍住笑意说:“有礼则安,你有助我的行为,事后看我勉强也算得助。”他没有说自己昨夜本来打算袖手旁观,此时有些心亏。
“什么事都可以?”
“你可以试试看。”叶怀希笑着回答。
石春苗试探道:“假如,这件事,稍微有那么点难呢?”
“就当是三个愿望,你就当是许愿,”叶怀希捏着木筷夹起一口菜尝了尝,然后点头称赞道:“石家春雨楼名不虚传。”
石春苗闭着眼睛。
叶怀希看着这怪异举止,询问道:“你在干嘛?不饿吗?”
“嘘!”石春苗依旧闭着眼:“我许愿呢。”
……
深夜再次降临。
永州城中,越王府外。叶怀希带着石春苗走到这里,指着越王府说:“骂他。”
“啊?”一听要骂人,石春苗就头疼:“怎么骂?”
“怎么开心怎么骂,别怕,来多少人我收拾多少。”
石春苗扯着嗓子喊道:“浑蛋越王!”
“就这?”叶怀希摇头:“骂的不狠,声音也小。”
石春苗使出吃奶的劲,高声呼喊道:“越王去死!”
叶怀希还说不行,石春苗白了他一眼:“你行你来一个。”
“明玉洲叶怀希,代春雨楼石家,问剑越王老匹夫。”声音之高,如同天雷激荡,响彻永州。话音未落,叶怀希背负玉剑,腾空而起。
越王府上下并永州城百姓纷纷抬头,如瞻仙人。
只见一袭白衣在天,身后明月高悬,几许流云。
石春苗仰着头,看着叶怀希嘴里不禁感叹道:“真威风啊。”
白马玉剑良家子,开卷观书侠少年。
好威风的一个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