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府中,兵甲不动。
一人缓缓升天,如饭后踱步。
赤金蟒袍,紫玉头冠,来人正是越王。
越王看着不过而立之年,眉间有勾,双眼懒散,不过下颌棱角分明,倒也像个杀伐果断的枭雄。
叶怀希静默不语,越王率先开口:“鹿角叶怀希。你是来此自投罗网,想住进我永州大牢?”
“我不是说了,问剑你这老匹夫。怎么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
这越王虽然样貌年轻,实际已过百岁。
“问剑?”越王眼中冷意加重,背负双手:“凭你也配?”
“我这把剑,名叫折腰。”叶怀希说起玩笑话:“便是我出剑,天下无人不折腰。”
越王听出话里骄狂,不禁嗤笑道:“本王此生,就是不会弯腰。”
连那唯一能叫我跪下的楚王,也被杀了不是。
叶怀希淡淡一笑,和气说道:“那我踩断便是。”
玉剑自背后出鞘,如同有神智的活物一般落到叶怀希手里。
叶怀希抬手出剑,漫天精光大盛,似白昼再临。气势渐渐凌厉,周身光芒也愈发浩大。
叶怀希化作一轮天日,与皓月争辉。
越王的瞳孔中全是白光,神情依旧镇定,黑色蟒袍随风飞荡,衣角猎猎作响。
“三十载不到的长明境。”面对叶怀希的攻势,越王仍神情倨傲,故作感慨:“不愧‘羞煞天下男子’之名。”
越王府内,一排厢房炸的四分五裂,有一柄铜剑破土而出,同风而起。
越王并指如刀,挥向叶怀希。
长空当中一声哨响,铜剑随之调转,直逼叶怀希眉间。
那铜剑移速极快,直至叶怀希身前一丈,如同撞墙,悬停空中‘嗡嗡’作响。
越王眉头紧皱,心底一沉。那柄伴生铜剑亦是自己本命物,从来都是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此刻却不知被叶怀希用何种手段禁锢原地,纹丝不动。
越王把袖袍捋到手肘,然后凭空握拳,做用力拔剑状。
叶怀希任由铜剑逃离束缚,盘旋回到越王身前。
“自己的剑,用不了。”叶怀希冷不丁取笑道:“老婆跟人跑了。”
越王脸色乌黑,极其难看:“满口污言秽语,愧对圣贤。”
“我已不读书久矣。”
叶怀希当空一剑,剑气如水纹荡开,不疾不徐。
越王把住铜剑,欲劈开那道剑气。
熟知铜剑根本抵挡不住,如蚍蜉撼树。眼见剑势不减,越王运动全身浩瀚真气,终于一剑划开。
叶怀希离弦之箭般冲向越王,持剑横斩,越王抬手回击。
玉剑与铜剑剑刃碰撞,刺耳的回响与叶怀希与越王的真气一同爆发,二人周身炸开一道道气纹。
越王如今已是一百二十余岁,修行上一帆风顺也算天之骄子,如今被一个不到三十的后辈压着一头,心底屈辱并着愤恨按捺不住。
可他眼瞅着叶怀希的脸上居然一副诡异的笑容。
叶怀希送剑归鞘,潇洒起身,大笑一声。
然后一脚蹬在越王面门。
‘嘭’!
地上一处深坑,底下躺着摔落在地的越王,汗如雨下。
叶怀希冲着尚未起身的越王招招手,笑言:“起来。”
越王左手撑地,体内真气凌乱,心头怒火中烧。
他仰头看着如仙人一样的叶怀希,拾剑起身,拔地而起。
叶怀希微动身形,避开越王。
越王一剑落空,没有细想反手竖劈。结果眼前一黑,脸上吃痛,耳鸣头昏。
叶怀希一记耳光落在越王勉强称得上俊俏的面部。
地上多了一个深邃的坑洞。
石春苗眼睁睁看着叶怀希一巴掌把越王扇落地面,内心惊讶:这也行?高手都是这么打架的?
对了,书上说返璞归真,就是这么个意思吧?神仙和街坊老娘们打架都该差不多。追求招式,循规蹈矩说明自身被外物限制住;看似无招,才是随心所欲,无为自在的大境界。
我石春苗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领悟,当真是天纵奇才!
叶怀希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今天居然会把石春苗带上这样一条歧路。
那边越王抬手扶脸,身上伤痛,心里又羞又气,只恨叶怀希这巴掌没有把自己打晕过去。
叶怀希瞪着还在挣扎的越王,缓缓说道:“再来,这次打屁股。”
越王稳住心境,假意颔首赞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有空放屁,”叶怀希一点面子都不给:“上来受死。”
自认长明境中无敌手的越王,被强压一头,毫无脾气。面对这等挑衅,只能忍气吞声。
修行之路,分阴阳两道。随生辰定命格,或为阴或为阳。
求太阴之道者得月,有孤光,清虚,无缺,广寒四境。求太阳之道者得日,分初白,丹景,皦日,长明四境。
凡人遵循命理,皆可修行,不过天赋高低,最后境界不同。
不过若是承受天恩,得大道垂青,更上一层,仍有天枢境。
越王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仰头直视叶怀希,朗声说话。
“叶怀希,你已不在长明境,然否。”
不到三十岁的天枢,越王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莫不是真的输急了眼,脑子一时发昏。
“我这一耳光,是不是让你茅塞顿开。”叶怀希不否认,倒也没有承认。
……
郢都城外,江水环绕,东西两支山脉,千里林海。
千城之首,荆楚名都,不愧天地钟灵敏秀之德。
郢都西北部,八岭山下有一辽阔林场,养着陆家庄八百多人口。
山脉逶迤南下,山路蜿蜒曲折极其坎坷。有架马车在山路上颠簸着前行,坐着年老的青衣马夫,前后再无随从守卫。
马车里面,一老一少,一男一女。二人一路谈笑,十分和睦。
拾煤山一役,楚王身死。随后郢都王宫焚毁,王子王孙,都死在那场大火之中。
诸叛臣据地称王,追杀故楚余党,哪怕有侥幸逃生的楚王后人,此时露头就是找死。
郢都城里那王位空悬,天下诸侯虎视眈眈,可是谁都没蠢到坐上去当那个众矢之的。所以这郢都势力众多,却始终群龙无首。
随着山路起伏,马车也是时快时缓。少女探出脑袋,欣赏山景。
她的一头银发,是刺穿黑夜的白。几乎就要使人忽略她的美。
少女母亲原本是南楚的长公主,只不过与楚王异母同胞,自然不亲切,便被送到晋阳和亲。但父亲是晋阳亲王苏文,与皇帝关系最好。既是南楚正统,又有晋阳皇室匡扶,入主郢都,顺应天意。
只不过她年幼时,苏文跟船出使尼安德塔群岛,未至使国,不知所踪,据说整个船队葬身汪洋。
而她的母亲是和亲的公主,无依无靠,又被人说克死亲夫,莫名其妙地背上害死使团的黑锅。
自此之后,她还是晋阳郡主,只不过备受冷落,权贵百般刁难,皇家不闻不问。
今天被送到郢都,还‘多亏’天下文首当朝李相在朝堂提醒皇帝身边还有这么一位好使的郡主。
把郡主送到郢都,活着就可以替他们开口说话。假如不幸,有人痛下杀手,郡主香消玉殒。
自然更好,杀了我晋阳郡主,无视皇威,名正言顺地出兵讨伐。
南楚这一盘散沙,恰好需要狂风清理。
然后天下一统,千秋功业。
“外面风大。”老人关心却没有逾矩阻拦,只是恳切说道:“日后自有良机。”
郡主盖上帷布,乖巧地坐着,双手放在膝上,一动不动。
可是看到她如此听话,驯顺柔弱,老人心里反而五味杂陈。郡主从小命途多舛,现在又被当做弃子丢到这人吃人的地方,无疑是羊入虎口。
“朱爷爷。”少女怯怯地问:“我娘她什么时候来。”
朱姓老头不敢注视自己看了十几年的郡主,低头说道:“等郡主继天立极,咱们就把长公主接过来。”
晋阳把你送到南楚,手里不拿捏着把柄,怎么保证你任其摆布。
而那位一生刚烈的长公主,为你宁愿忍受克死亲夫的妄言,又怎么会容许自己成为钳制你的累赘。
本该一辈子富贵荣华的女子,被送到异国修好结亲,早年丧夫,中年失子,从南楚的长公主变成晋阳陋巷里的名叫苏氏的伶仃寡妇。
四十余载如幻梦,生离死别,俱是坎坷。
对她来说,这辈子,太慢,太难。
成全苏妇,只需一丈白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