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晋侯之入也，秦穆姬属贾君焉[1]，且曰：“尽纳群公子。”晋侯烝于贾君[2]，又不纳群公子，是以穆姬怨之。晋侯许赂中大夫，既而皆背之。赂秦伯以河外列城五，东尽虢略，南及华山，内及解梁城，既而不与。晋饥，秦输之粟；秦饥，晋闭之籴。故秦伯伐晋。
卜徒父筮之，吉：“涉河，侯车败。”诘之，对曰：“乃大吉也。三败，必获晋君。……”
【译文】
晋惠公回国继承君位的时候，秦穆公夫人把太子申生之妃贾君托付给他，并且说：“把公子们都接回晋国。”结果晋惠公和贾君通奸，而且不接各位公子回国，因此秦穆公夫人怨恨晋惠公。晋惠公曾经答应给中大夫馈送财礼，后来食言了。答应送给秦穆公黄河以南的五座城，东边到原来虢国的边界，南边到华山，还包括黄河之内的解梁城，后来都没给。晋国发生饥荒，秦国送粮食给它；秦国发生饥荒，晋国却拒绝让它购买粮食。所以秦穆公出兵攻打晋国。
秦穆公的卜徒父用筮草占卜，得到吉卦，占词说：“渡过黄河，晋惠公的战车败北。”秦穆公追问他，卜徒父回答说：“这是大吉大利的卦，连败他们三次之后，必然俘获晋君。……”
【原文】
三败及韩，晋侯谓庆郑曰：“寇深矣，若之何？”对曰：“君实深之，可若何！”公曰：“不孙[3]。”卜右，庆郑吉，弗使。步扬御戎，家仆徒为右。乘小驷，郑入也。庆郑曰：“古者大事，必乘其产，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安其教训而服习其道。唯所纳之，无不如志。今乘异产，以从戎事，及惧而变，将与人易[4]。乱气狡愤，阴血周作，张脉偾兴[5]，外强中干，进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弗听。
【译文】
晋国连败三次之后，撤退到韩原。晋惠公对庆郑说：“敌人已经深入了，应该怎么办？”庆郑回答说：“君王让他们深入进来，能够怎么办？”晋惠公说：“你说话太放肆！”晋惠公叫卜师占卜车右的人选，结果庆郑得吉卦。但是晋惠公不用他。改让步扬驾驭战车，家仆徒担任车右。驾车的马，是以前郑国献纳的。庆郑说：“古代参加战争，一定用本国出产的马。出生在本乡本土，知道主人的心意，听从主人的调教，熟习这里的地形，随你怎样鞭策驱使，没有不如意的。现在君王用别国出产的马来打仗，一旦马由于恐惧而失去正常状态，必然违反人的意图。脾气烦躁不安，血液在全身奔流，血管紧张突起，外表强壮而内部虚弱无力，进不能攻，退不能守，周旋奔驰也不行。那时君王必然要后悔的。”晋惠公不听。
【原文】
九月，晋侯逆秦师，使韩简视师。复曰：“师少于我，斗士倍我。”公曰：“何故？”对曰：“出因其资，入用其宠，饥食其粟，三施而无报，是以来也。今又击之，我怠秦奋，倍犹未也。”公曰：“一夫不可狃[6]，况国乎？”遂使请战，曰：“寡人不佞[7]，能合其众而不能离也。君若不还，无所逃命！”秦伯使公孙枝对曰：“君之未入，寡人惧之；入而未定列，犹吾忧也。苟列定矣，敢不承命！”韩简退，曰：“吾幸而得囚。”
【译文】
九月，晋惠公亲自迎战秦军，派韩简侦察军情。韩简回来说：“秦军兵力比我们少，能作战的人员却超过我们的一倍。”晋惠公说：“什么原因？”韩简回答说：“君王亡命在外的时候，得到过秦国的帮助；回国即位，也是因为他们的帮助；发生饥荒，吃了他们送的粮食。三次施恩惠给我们，君王都没有报答，因为这样秦国才来讨伐我们。如今您又出兵迎击秦军，所以我军自知理亏而懈怠，秦军出于愤慨而奋勇，斗志相差一倍还不止啊！”晋惠公说：“即使匹夫还不能让人轻慢，何况是一个国家呢？”于是派韩简向秦军约战，说：“寡人不才，能集合我的部下却不能随便让他们离开。君王如果不回去，寡人就没有办法回避进军的命令！”秦穆公派公孙枝回答说：“当初晋君没有回到晋国的时候，我一直为他担忧；回国而没有定位以前，我仍替他担忧。如今君位已定，我怎敢不接受贵君的作战命令！”韩简退下去，说：“我如果能被秦军俘虏，免死于战场，就算是幸运了。”
【原文】
壬戌，战于韩原。晋戎马还泞而止[8]。公号庆郑，郑曰：“愎谏违卜[9]，固败是求，又何逃焉？”遂去之。梁由靡御韩简，虢射为右，辂秦伯[10]，将止之，郑以救公误之，遂失秦伯。秦获晋侯以归。
【译文】
十四日，秦、晋两军在韩原交战。晋惠公的马陷入烂泥中盘旋不得出。晋惠公向庆郑大声求救，庆郑说：“不听劝谏，违反卜辞，本来是自求失败，现在又为什么要逃跑呢？”于是就离开了。梁由靡驾驭韩简的战车，虢射担任车右，迎击秦穆公的战车，将要俘虏他。因为庆郑叫他们快去救援晋惠公而耽误了良机，以致未能捉住秦穆公。最后，秦军俘虏了晋惠公回国。
【原文】
晋大夫反首拔舍从之[11]，秦伯使辞焉，曰：“二三子何其慼也[12]！寡人之从晋君而西也，亦晋之妖梦是践，岂敢以至？”晋大夫三拜稽首，曰：“君履后土而戴皇天，皇天后土，实闻君之言。群臣敢在下风。”
穆姬闻晋侯将至，以大子罃、弘与女简璧登台而履薪焉；使以免服衰绖逆[13]，且告曰：“上天降灾，使我两君匪以玉帛相见，而以兴戎。若晋君朝以入，则婢子夕以死；夕以入，则朝以死。唯君裁之！”乃舍诸灵台。
【译文】
晋国的大夫披头散发，拆除帐篷，跟随晋惠公。秦穆公派人告诉说：“诸位为什么这般忧伤啊！我陪伴晋君西去，只是应验了晋国的妖梦罢了，岂敢做得太过分呢？”晋国的大夫听了三拜叩头说：“君王脚踩后土，头顶皇天，皇天后土都听到了君主的话，下臣们就在下边听候吩咐。”
秦穆公夫人听说晋惠公就要来到秦国，领着太子罃、次子弘和女儿简璧登上高台，踩着事先铺好的柴草将要自焚；同时派遣使者拿着丧服去迎接秦穆公，说：“上天降下灾祸，使得我们两国国君不是用玉帛之礼相见，而是兴师动戈。如果晋国国君早晨进入（国都），那么贱妾就晚上死；晚上进入，那么我就早晨死。请君主仔细决定！”于是秦穆公安排晋惠公居住在灵台。
【原文】
大夫请以入。公曰：“获晋侯，以厚归也。既而丧归，焉用之？大夫其何有焉！且晋人慼忧以重我[14]，天地以要我[15]。不图晋忧，重其怒也；我食吾言，背天地也。重怒难任，背天不祥，必归晋君！”公子絷曰：“不如杀之，无聚慝焉[16]。”子桑曰：“归之而质其大子，必得大成。晋未可灭而杀其君，只以成恶。且史佚有言曰：‘无始祸，无怙乱，无重怒。’重怒难任，陵人不祥。”乃许晋平。
【译文】
秦国大夫都请求把晋惠公押进国都。秦穆公说：“俘获晋惠公，本来是大获全胜回来的，如果一回来就要发生丧事，大夫又能得到什么呢？况且晋国人用忧愁来感动我，用天地威灵来约束我。如果不考虑晋国的忧愁，这就会加重他们的愤怒；我如果自食其言，这就是违背天地。加重晋人的愤怒，难以承当；违背天地，必不吉祥，必须释放晋惠公回国才行！”公子絷说：“不如杀了国君，免得相聚为恶。”子桑说：“放晋惠公回去，把他的太子作为人质，必然更有利。如今既然不能灭掉晋国，杀掉他们的国君，只会互相增加仇恨。况且史佚说过：‘不要制造祸端，不要趁火打劫，不要加重愤怒。’加重愤怒，使人难以承当；欺凌别人，会不吉利。”于是秦国答应了晋国的求和。
【原文】
晋侯使郤乞告瑕吕饴甥，且召之。子金教之言，曰：“朝国人而以君命赏。且告之曰：‘孤虽归，辱社稷矣！其卜贰圉也。’”众皆哭。晋于是乎作爰田。吕甥曰：“君亡之不恤，而群臣是忧，惠之至也。将若君何？”众曰：“何为而可？”对曰：“征缮以辅孺子[17]。诸侯闻之，丧君有君，群臣辑睦，甲兵益多，好我者劝，恶我者惧，庶有益乎！”众说，晋于是乎作州兵。
【译文】
晋惠公派郤乞回国告诉瑕吕饴甥，并召他前来谈判。子金替郤乞出谋献策说：“把国都城内的人都召集到宫门前，以国君的名义赏赐他们，并且告诉他们说：‘我虽然侥幸回来了，但已经给国家带来了耻辱！还是占卜择日立子圉为新君吧。’”郤乞照子金的主意去办了，众人都感动得哭了。晋国就在这时改变田制。瑕吕饴甥说：“国君对自己被俘流亡在外并不担忧，反而为群臣担忧，这是最大的恩惠了。我们准备怎样报答国君？”众人问道：“怎么做才好呢？”瑕吕饴甥回答说：“征收赋税，修整军备，辅佐新君。诸侯知道晋国失去了国君，又有新君继位，群臣和睦相处，武器装备更加多了，对我们友好的就会勉励我们，憎恶我们的就会害怕我们，这或许会有好处吧！”众人很高兴。晋国就在这时创立了“州兵”制度。
【原文】
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秦伯曰：“晋国和乎？”对曰：“不和。小人耻失其君而悼丧其亲，不惮征缮以立圉也，曰：‘必报仇！宁事戎狄。’君子爱其君而知其罪，不惮征缮以待秦命，曰：‘必报德，有死无二。’以此不和。”秦伯曰：“国谓君何？”对曰：“小人慼，谓之不免；君子恕，以为必归。小人曰：‘我毒秦，秦岂归君？’君子曰：‘我知罪矣，秦必归君。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怀德，贰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纳而不定，废而不立，以德为怨，秦不其然！’”秦伯曰：“是吾心也。”改馆晋侯，馈七牢焉。
【译文】
十月，晋国的阴饴甥会见秦穆公，在王城订立盟约。秦伯说：“晋国君臣和睦吗？”阴饴甥回答说：“不和睦。小人因失去国君而感到可耻，因亲人战死而感到悲哀，不怕征收赋税和修整军备之劳，以立圉为新君，他们说：‘一定要报仇，宁肯侍奉戎狄也在所不惜。’君子爱护国君而了解他的错误，不怕征收赋税和修整军备之劳，以等候秦国送回国君的命令，他们说：‘一定要报答秦国的恩惠，死也不敢有二心。’因为这样而意见不合。”秦穆公说：“晋国上下认为秦国将如何处置晋君呢？”阴饴甥回答说：“小人忧愁，认为他不会被赦免。君子坦然，认为他一定会回来。小人说：‘我们得罪了秦国，秦国难道肯放回我们的国君吗？’君子说：‘我们已经认罪了，秦国一定会放回国君。有了二心就把他抓起来，服了罪就释放他，德行没有比这更宽厚的，刑罚没有比这更严厉的了。服罪的人怀念恩德，有二心的人畏惧刑罚，由于这次战争，秦国可以称霸诸侯了。如果当初贵国送国君回去却不使他的君位得到安定，或者废掉他而不立新君，使当初的恩德变为怨恨，秦国不会这样做吧！’”秦穆公说：“这正是我的心意啊！”于是改变对晋惠公的待遇，让晋惠公住在馆舍里，馈送牛、羊、猪各七头。
【原文】
蛾析谓庆郑曰：“盍行乎？”对曰：“降君于败，败而不死，又使失刑，非人臣也。臣而不臣，行将焉入？”十一月，晋侯归。丁丑，杀庆郑而后入。
是岁，晋又饥。秦伯又饩之粟，曰：“吾怨其君，而矜其民。且吾闻唐叔之封也，箕子曰：‘其后必大。’晋其庸可冀乎[18]？姑树德焉，以待能者！”于是秦始征晋河东，置官司焉。
【译文】
晋大夫蛾析对庆郑说：“你何不逃走呢？”庆郑回答说：“使国君陷于失败，失败了不死反而逃走，又使国君无法施行刑罚，这就不是人臣所应做的了。做臣下的而不守为臣之道，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十一月，晋惠公回国。二十九日，晋惠公杀了庆郑，然后进入国都。
这一年，晋国又发生饥荒。秦穆公再次送给他们粮食，说：“我怨恨他们的国君而哀怜他的百姓。而且我听说当初唐叔受封的时候，箕子曾说：‘他的后代必定昌盛。’晋国难道是可以随便得到的吗？我们姑且树立恩德，以等待有才能的人。”这时候，秦国开始在晋国河东之地征税，设置官吏，掌管政事。
【注释】
[1]属：同“嘱”，托付。
[2]烝：晚辈与长辈通奸。
[3]不孙：指出言无礼。孙，通“逊”，谦和。
[4]易：反。
[5]偾兴：紧张突起。偾，紧张。
[6]狃：轻慢。
[7]不佞：不才。
[8]还：盘旋。
[9]违卜：违反卜辞。
[10]辂：迎战。
[11]反首：头发由头上披散下来。
[12]慼：忧伤。
[13]免服：去冠束发。
[14]重：通“动”，感动。
[15]要：约束。
[16]聚慝：相聚为恶。
[17]征缮：征收赋税，修整军备。
[18]其庸：难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