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自己,为什么会和妖冶的克拉拉共处一室,仅着贴身衣物,没羞没臊地互相夸奖?逻辑上很难解释,首先,我们并不熟悉;其次,大周喜欢克拉拉再明显不过;再次,虽然我告诉自己是来调查万紫的,但是我花很长时间考虑自己是否愿意失身于万紫,说明我潜意识里是愿意勾搭万紫的,毕竟是我喜爱了两年多的中指姑娘啊。而介于他们仨的友谊,我和克拉拉相好是极度不和谐的,这种嫁接会激烈排异,长出酸涩的果子。所以作为两个大脑正常运转的人,我和克拉拉的会面不会是现实,一定是梦,梦总是逻辑混乱的。可是紧接着又出现一个问题困扰我,为什么会梦到克拉拉?我拍拍浑沌的脑子,努力给自己一个科学的解释:我一开始梦到万紫,因为我想让她进入我的世界(给她开门),却不知道进入的方法(门跑了),我深层次爱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于是又出现第二个梦,波斯猫般的尤物,借以满足浅层次性的欲望。这就是梦中梦,醒了一层,还有一层。
克拉拉靠近我时,我打了一个喷嚏,这次和感冒无关。来莫斯科之后,我开始花粉过敏,每当大地回春,植物花粉就乘着春风将我送入地狱。路边的野花莫说去采,只要稍微靠近就会爆发一场高烧。在莫斯科这座森林城市——莫斯科是森林,住着蓝精灵;彼得堡是海湾,住着小美人鱼——哎,你看我是不是病糊涂了?思维天马行空,没办法,梦境通常都很混乱。我本来是要讲花粉过敏的。在莫斯科这座森林城市,我无处可逃,只能紧闭门窗,足不出户,在家坐月子。如今竟成了心理疾病,闻不得浓郁的香气。这个喷嚏很不礼貌,约等于嘲讽克拉拉的气息太呛鼻了,还好是在做梦,我从来不忍心让美女难堪。克拉拉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用不起香奈尔。”
白日里只觉得克拉拉十分艳丽,没想到梦境里更是妖娆。典型的俄罗斯美女,梦幻的金发,眉目含情,双乳高耸,腰肢纤细,腿白皙而修长。我常常在想,当我离开俄罗斯的那天,一定很舍不得满街风姿绰越的身影。难得春梦一场,了无痕就太遗憾了,遂决定从了克拉拉。
我撩起克拉拉随意垂坠在胸前的几缕金色发丝,将其掖到耳后,想要好好端详这只闯入梦境的胭脂虎,胭脂虎也目光灼灼地虎视着我。这时,又有人敲门,十分扫兴。
我开门一看竟是大周,他说半夜发现克拉拉不见了,怕魏何对他饿狼扑食,所以他要来我屋睡。他也不询问我的意见,径直上床了,“红殇”乐队这几口子还真是物以类聚,一个比一个有主见。
大周坐在床上,很惊奇地对深埋在被褥里的克拉拉说:“嗨,你也在这里?”演技拙劣,一看就是在装偶遇。克拉拉没有理他,转身蒙头大睡,我看到他注视克拉拉时哀怨的眼神。我竟有些同情他,女多男少的俄罗斯啊,几时见过男人爱女人爱得这么卑微?
我们三个人并排躺在大床上,我知道谁也没睡着,因为克拉拉在被子下抓住我的手放在她急促起伏的乳房上,而大周整夜没有发出摇滚式的鼾声。夜如此漫长,我开始担心这不是梦,因为梦境不会在同一个情节上滞留五个小时,梦境不会整晚持续剧烈的头痛。可是现实怎么可能如此荒唐?
我逐渐明白万紫那句话的意思,“四人一起,互相监督,安全。”大周觊觎克拉拉,克拉拉觊觎我,我有一丁点觊觎万紫。我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卷入一个食物链?万紫跑去约会了,我就沦为任人宰割的最底层营养级。
第二天我们都早早地起了床,仓惶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回到豪华套房。万紫已经在这里了,蜷坐在沙发上,照着小镜子在眼眶周围扑粉,似乎是在遮黑眼圈。我刚从一个怪圈逃出来,惊魂未定,又被她吓得一激灵。这是我的月亮女神季阿娜吗?她画了个刺眼的“盼盼”式的浓妆,闪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眼影蕴染了整个眼窝,眉淡如烟,衬托得眼神格外犀利,暗调的腮红让她显得消瘦且刁钻刻薄,而赤红的唇膏简直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她似乎在沙发上坐了一夜,原本插在水晶花瓶里的香水百合零乱地散落在地上,花瓶里装了半瓶烟蒂,混在水里的烟灰把晶莹剔透的水晶糊得眉毛鼻子都不见了,整个一出土文物。她昨夜该不会梦见自己是根烟囱吧?不是约会去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在此通夜自残?
到处疑云重重,我感觉此次彼得堡之行极不安宁,是危险之旅,本以为危险之源是我这个别有用心的奸细,却未料到我只是卷入漩涡的无辜小鱼,现实远比我的梦境来得凶险。
只有魏何神采奕奕,昨晚他独享了豪华套房镶金嵌玉的高脚大床。此时他在阳台上,端着水杯沐浴晨曦——水晶杯、纯净水、魏何,似乎是清晨的一道固定风景。
我们佯装平静,去执行彼得堡之行的真正目的——拍照,魏何兴致勃勃地挑选他心仪的地点,另三个人沉默不语,没有丁点儿相左意见,十分反常。看不到他们为鸡毛蒜皮火拼,我反倒有些惴惴不安,只觉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潮汹涌。沉默中,我有一堆用来解密万紫的问题也不敢提,因为我的每句话都会显得突兀和醒目。
我们跟着魏何来到喋血大教堂。我每次来彼得堡,都会到这里拍几张,而且每次都有新的惊喜。喋血教堂——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却像童话般色彩斑斓。是最纯粹的俄罗斯风格,每一个细节都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视觉珍品。数不胜数的装饰物形态各异、五彩缤纷,却能协调统一又不失个性地融合在整体之中。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有没有一个建筑精致到你绕着圈看它一天也不会审美疲劳?它像一个魔方,你稍稍移开视线再看回来,已经是另一番模样。明亮的色块拼凑在一起,色彩在冲突与和谐中自由流动,时光荏苒都镶嵌在这片斑斓中。
这般奢华的建筑不是统治者享乐的行宫,而是一代仁君的纪念堂——“农奴解救者”亚历山大二世在其统治期间二十六年如一日,废寝忘食,为人民办好事办实事。人民不忍心了,说辛勤工作的沙皇啊,歇一歇吧,别累坏了身体啊!谁知1881年3月1日穷凶极恶的乱党在河边暗杀了沙皇,沙皇真的歇菜了。人民群众无比悲愤,对恐怖主义展开了激烈的舆论谴责。为了纪念这位人民的好沙皇,在其出事地点,这座教堂拔地而起,与天堂相通,传递人民的赞美与歌颂——彼得堡的天是晴朗的天,彼得堡的人民好喜欢,彼得堡的沙皇爱人民啊, 亚历山大二世的恩情说不完……
的确是个拍乐队海报的好地方,有宏伟华丽的外观,催人泪下的典故,纪念时代先驱的深意,还响彻了控诉和呐喊。“喋血”与“红殇”如天造之合,一切都好像他们乐队颇具歌剧色彩的音乐里讲述的情节,克拉拉如同唱诗班的嗓音在教堂里不带任何杂质,格外纯净。
我想让他们贴近教堂并排而立,从涅瓦河中仰拍,让乐队和教堂像锥子一样锐利,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刺破碧蓝的天空。大伙都还在体会锥子的意境。大周跳出来找茬,说:“你不是不摆拍,不设计吗?”
我说:“设计与否,取决于你想要获得的是一幅照片,还是一幅图画,我现在是想要获得图画。”
大周说:“我们不要这种图画,仰角会把姑娘们拍得像套娃一样敦厚朴实。”
我说: “调好光线和角度,适当借助阴影,会很酷的。”
大周还是咬着不松口。
我换种方式诱导他:“我们可以拍很多张漂亮的,拍一张牺牲一点点外形成就很多内涵的……”
大周粗暴地打断我,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别搞不清身份!雇来照相的小工,不要想太多了!”我知道他说的身份,是指我和克拉拉的关系,一切怒火都来自昨晚那场怪诞的梦。我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只好忍让,盼着有好心人递给我们一个台阶,结束争端。更何况本来就病得头重脚轻,昨晚又是一整夜光怪陆离的“噩梦”,我现在十分疲惫,无力迎战。我也不想和大周闹得太僵,只想做一个绿色无害的好好先生,潜伏在队伍里和万紫聊点小秘密。我看向旁人,发出SOS信号,万紫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说向她求救了,她似乎比我更需要被拯救,昨夜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满面春风地去找父亲,回来却愁云惨淡。魏何的注意力全在万紫身上,没有察觉到这边浓郁的火药味。没人管就算了,更要命的是克拉拉挺身而出为我护驾,对着大周嚷:“你懂屁?我觉得吴奕说得挺好,就这么拍。”大周顿时温顺起来。我解脱了,罪恶感却翻了一番。
拍摄在诡异的气场里完成。最后一张应万紫要求拍了一处破损的外墙,喋血教堂曾在战争中被德军击毁,战后修复时特意留了一处伤痕,旁边刻了石碑,记载这场浩劫。万紫说:“华丽的东西不是看上去那么体面的,你看这教堂瞅着华丽,却是沙皇受难的地方,还带着战争制造的伤残。”
“看上去体面的人,有可能千疮百孔。”我接过她的话。
万紫似乎听出我暗有所指,哈哈大笑,但笑声又干又涩。
“或许太冒昧,你好像不开心。”我说。
“是吗?”
“是,看你的脸我就知道,为什么突然画这么浓艳的妆,希望它能成为面具,挡住你的不安?”
“照相嘛,我想要浓墨重彩。”万紫掩饰道。
“红殇,你们为什么要起这么血腥的名字?”我读不懂乐队古怪的名字,要了解万紫的内心,先要把这些怪异的包装纸层层剥开。
“在俄语里,‘红’有漂亮的意思。红殇,美丽的哀伤。”万紫淡淡地说。
美丽的哀伤,我再次体味到喋血大教堂的意境,看上去体面,实际千疮百孔。
我们漫无目的沿着马路乱逛,我、万紫、克拉拉、大周各有所思,一言不发。魏何昨晚睡得舒坦,现在极度亢奋,一路上自我沉醉地弹空气吉他。可是在他寻求互动时,却发现兄弟伙都灵魂出窍了,几具行尸走肉在彼得堡街头匀速移动。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想打破僵局,可是优雅如他实在不适合做暖场的工作,他讲了一串儿冷笑话,气氛冻得更僵,当他话音落下,只剩下冰块拥挤挫动的咔嚓声。
拐进一条僻静的小街,街口有个小画廊,我们漫不经心地路过,万紫突然立定向后转,倒回到画廊门前,盯着橱窗里的油画发呆。这幅油画上有一个亚洲女孩,站在樱桃树下,面孔很模糊,画的名字叫《女儿》。
魏何关心地问道:“你喜欢?”
万紫摇头,却像中邪一样死死盯着那画,怕是要么今天画跟她走,要么她从此把魂儿留给画。魏何向老板询问这画的价钱,与其让画把万紫留下,不如让万紫把画留下。
老板认真地打量着我们的相貌衣着,说:“你们是中国人吗?那可以算你便宜点。这是个中国画家画的,本来擅长画风景,不知怎的最近却总画这种奇怪的画,每一幅上面都有一个看不清脸的姑娘,还指明要便宜卖给中国人。”
虽然万紫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画,但究竟喜欢还是不喜欢,从她眼神里读不出任何情绪。老板试探着说:“我们这里还有他的其他画作,纯风景的,不过就卖得贵了,他的风景画,每一幅都是精品。”
魏何指着橱窗说:“我们就要这一幅。”
克拉拉凑近魏何耳朵,悄悄问:“这该不是那谁画的吧?”
魏何低声说:“我猜就是他画的,可是怎么办?不买下来,她怕是不肯走。”
大周说:“真是疯了,掏钱买自家的东西。”声音很低,却分明是咆哮的口气。
魏何正准备付钱,万紫拦住了,自己掏出钱包,拍了一张信用卡在画廊的小咖啡桌上,对老板说:“这一系列你还有多少?我全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