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大喜,马上从储藏室里又拿出两幅来。三幅画并排而立,显得十分怪异,它们场景各不相同,草原、大海、乡村的樱桃树,但是每幅画的主角都是一个年轻姑娘,乌黑长发,白色纱裙,看不清脸庞。更奇怪的是这些画辨不清流派,风景部分是纯粹的照相写实主义,一五一十地描绘自然景物,就像我相机镜头里的画面,但前景的女孩却是印象派的表现手法,没有阴影、没有视平线、没有轮廓线,用概括的色块平涂出一个白纱裙的人影。怪人和怪东西之间一定有特殊的磁场,所以万紫一看到这怪画就像中邪一样。
三幅画体积不小,画廊老板拿出棉布和木框箱子,准备帮万紫打包。
“不用包了。”万紫说,接着指了指茶几上的半杯咖啡问道,“我能买你这杯咖啡吗?”
老板很意外:“这是我喝过的。”
万紫说:“没关系。”
估计老板也想明白了,没有怪癖的人,怎么会一口气买下三幅怪画?于是无奈地说:“那你拿去吧。”
万紫优雅地端起骨瓷咖啡杯,突然一扬手,对着三幅画把咖啡泼了出去,深棕色的液体顺着画布往下淌。所有人都惊呆了,万紫翘起兰花指勾着咖啡杯,得意地审视她的杰作,露出一抹神经质的笑容。
我赶紧拿起相机拍下这一组戏剧性的画面:万紫诡异的笑,滴着咖啡的骨瓷杯,狼藉的油画,同伴们茫然无措的脸,画廊老板从愕然到愤怒的变化过程……太精彩了,这组画面将成为我珍贵的收藏品。
大周一把扼住我的手腕,推开镜头,恶狠狠地说:“拍什么拍?你想看热闹是吧?”我可以忍受大周的一切无礼,但是他阻止我的收藏行为,让我忍无可忍,我捏紧了拳头,正要瞄准他的鼻梁。那边万紫的好戏又有了新的剧情发展,她摆出个45度仰角的侧脸,傲慢地对画廊老板说:“转告画家,他不配拥有女儿。”
老板怒吼着:“你这个疯子!拿走你的臭钱,你不配买画,这是对艺术的亵渎。我要报警!报警!”
万紫毫不畏惧,昂首挺胸,踢着正步往外走。警察能怎样?她付完钱,画就任她处置。硬要给她加上一条罪名,那就是恶意伤害俄罗斯人民的感情。俄罗斯人发自肺腑地热爱艺术品,尊重艺术家,这种感情已经在民族文化里扎根,万紫粗鲁的举动,简直就是拿滚烫的热咖啡浇俄罗斯人的心脏。可是伤害感情犯法吗?这世上伤害感情的罪犯太多了,法不责众。
画廊怪客大摇大摆地肇事逃逸了,留下魏何和克拉拉不停地给老板点头哈腰。
我问魏何:“她个性一直这么怪吗?你们怎么愿意跟她交朋友?”
魏何故弄玄虚地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他就这样禅意地、极富包容心地欣赏着万紫的一切怪癖。
我带着满头问号回到宾馆。晚上万紫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她的三位朋友关紧了阳台上的雕花木门,把万紫隔离在另一个世界。自己躺在沙发上讨论今天拍摄的照片。
万紫从早上开始就心情低落,我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你们不是说她昨天见她父亲去了吗?为什么回来变成这样?”
“放心吧,没事。”克拉拉漫不经心地答道。
“万紫都这样了,你们也不担心?有你们这么当朋友的吗?”我有点急。
“真的没事,总这样,习惯了。”克拉拉安慰我说。
我觉得那三幅画一定有问题,一个热爱音乐的姑娘,怎么会如此粗暴地对待绘画作品呢?我问:“那几幅画不简单,是吧? ”
“其实我们也搞不懂。”魏何一脸无辜。
“那个画家,你们好像都认识?”我追问。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大周硬生生地拒我千里之外,转身对朋友说,“都睡吧。”
我还想问点什么。克拉拉说:“谁知道她抽什么疯,你也别琢磨了,早点睡吧。”说完她一头钻进被子里。
我毫无睡意,一是对昨夜的噩梦心有余悸。二是大堆待解谜题逼迫我的大脑高速运转,无法平静。万紫父亲为什么辞掉公务员跑来俄罗斯?为什么他不与家人生活,独自隐居在彼得堡?他们家经济来源是什么,供万紫享受声色犬马的生活,入住天价的豪华套间,花大价钱买下油画,只为往上面泼咖啡,那些画到底又怎么得罪她了?
我从来不是合格的新闻系学生,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关心。但这一刻,我大脑里沉睡的记者细胞被激活了,产生了窥人隐私的强烈欲望。
我推开阳台的门,夜风钻进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万紫就呆呆地坐在那里,迎着风,只剩下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背影,我把涌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我进屋倒了杯热水给她送去,却见她哭得很凄惨,形容姑娘哭泣,我通常使用“梨花带雨”,但是眼前的一幕,我无法用诗意的眼光去品读,词穷到仅剩一个“惨”字。泪水带着黑色金属光泽的眼影流得满脸,很快被风吹干了,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片片污浊,像极了阴天月亮上的月海暗斑。我有点惆怅,怜惜她,又不禁觉得她这副花猫的模样倒挺可爱。我赶紧回屋拿了相机来,蹲在她身旁,向她示以友好的微笑:“可以给你拍张照片吗?”
万紫沉浸在自己无边的哀伤中,轻轻动了动嘴唇说:“很丑。”
我说:“摄影师从来不拍丑的东西,即便是丑,也因为她丑得可爱。”
“你这个变态。”她咬着牙说,表情又生动起来,就像我们第一次在游行中相遇,配上这张斑驳的花脸,简直是非主流中的一朵奇葩。我想:回去后一定为她建立特别档案。最近家乡的出版社要为我出版摄影画册,责编说为了提高销量,想随书附赠一件纪念品,比如摄影台历或者纪念扑克。我盘算着,如果印制一副肖像扑克,一定选万紫做大鬼。
我绕到她正前方,蹲定,把镜头推到她脸上。她一掌拍在镜头上,留下几个可恶的指头印,然后小脸皱得跟块脏抹布似的,抱怨道:“讨厌死了,没看见我在这儿伤感吗?捣什么乱啊?”
我托着下巴与她对望:“那怎么办?让我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
万紫瞪着我,气得发抖,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她噌地站起来要走。
我问她:“哪去?”
“睡觉。”她一摔门,进屋了。
我跟进屋,问:“不伤感了?”
万紫气鼓鼓地说:“伤感个头啊?酝酿半天,被你一搅和,什么情绪都没有。”
酝酿?大半夜的在露台上酿眼泪,真拿自己当绛珠仙草转世啊。
这一趟怪诞的旅行把我体内的记者细胞激活过度,一猛子达到了娱乐记者的活跃程度。一回到莫斯科,我迅速上msn找到韦铭,迫不及待地与他分享这两日的奇遇。我的叙述方式就像一个街头小报的碎嘴编辑。
韦铭听完我绘声绘色的描述,说:“太像了,她可能真的是我们要找的人。我有七成把握。我看事情应该是这样,她的父亲原本是公务员,或许犯了事,全家逃到俄罗斯,为了逃避追捕,她父亲独自过起了隐形生活,这样他的妻女就能在阳光下正常生活。一家之主在隐居,她家靠谁挣钱?她出手还那么阔绰,一定有经济问题。对了,她是什么国籍?”
我说:“俄罗斯籍,火车上检票时我见过她的护照。”
韦铭兴奋起来:“连国籍都换了,更能说明问题了。”
我说:“我不能认定她父亲是外逃贪官,但我看她家的故事也够热闹的,写不成新闻,写个小说倒不错。”
韦铭:“作为市长家的公子,你怎么一点也不关心政治,满脑子风花雪月。”
事实上,作为市长家的儿子,我爸从来不希望我关心政治。他说年轻人不关心政治挺好,搞好自己的事业、生活和爱情就够了,政治是政客们的事情。如果老百姓都能安居乐业,个人利益不受威胁,谁愿意操心政府的房价政策、医改政策、打黑行动呢? “老百姓不关心政治”才是最好的“政治”。
韦铭听完,对我父亲肃然起敬,却又叹息道:“什么时候才能感觉不到政治呢?现阶段,每个人都不得不关心政治。”
我说:“等它足够纯净透明,我们就可以视而不见了。”
韦铭说:“我越发觉得调查外逃贪官的意义重大,把渣子过滤出来,有益于净化政治家队伍。”
我说:“谈严肃话题时,你能不插播广告吗?”
正聊着,电话响了,我接起来,顿时被一个失控的女高音震伤鼓膜,我妈厉声道:“倒霉孩子,跑哪儿野去了?打宿舍电话两天没人接,手机也不通。”
我嘿嘿赔笑:“去彼得堡了,手机没电,忘带充电器。”
我妈问:“去彼得堡干什么?”
我又一次绘声绘色地描述我的彼得堡之行,并告知我正在调查外逃贪污犯。我妈这种痴迷韩剧的中老年妇女,最害怕听到这种悬疑片的情节,何况还发生在她儿子身上,她担忧地问:“调查这个干什么?”
我说:“这是我的专业啊,调查、采访、写报道。”
我妈:“你以前发的那些稿件不是挺好吗?报道下使馆组织的活动,采访下优秀留学人员。”
我说:“那算什么报道?我腻了。我想做个调查型记者,像安娜一样。”
我想给她讲讲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的传奇,比起大道理,女人更容易听懂故事。我妈完全不理会那些大女人的传奇,只是不停絮叨着小女人的忧虑:“儿子,别调查这个,沾上这些事很危险的,我们在这个圈子里见得多了,还有记者因此被捕的。”
“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怪现象,记者才要更加努力啊。”我辩解着,这时电话里出现了我爸威严的声音:“你妈说得对,你是毕业班的学生,多花点精力在学习上。”他语气生硬,像是在给下级部门下达命令,你必须无条件服从。
我说:“毕业班注重实践。”
我爸说:“你给中国的杂志写这些稿子有长远的意义吗?无非是现在挣点稿费当零花。我们希望你学好俄语,在俄罗斯工作定居。找一份踏踏实实、低调稳定的工作,记者这个职业太奔波太危险了,你还调查贪污犯?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有多狠?你出了事怎么办!”
不要做记者?那我入新闻系干什么?我说:“你们以前可没这么说过。”
“那我现在说了,不希望你做记者,你马上停止这个调查。”他的语气不由分说地强硬。
我刚体会到做调查型记者的乐趣,他们竟然要我停止调查。我闷闷地说:“以前你们总说我没正经,现在我想认真做好一件事,你们又拖后腿。”
“你要是受到打击报复怎么办?万一有生命危险怎么办?你就不想想你妈?不想想我们的心情?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一定要记住安全第一。”我爸换成了慈父策略,想要软化我。
“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你们就等着买杂志,看我的精彩报道吧。”
我爸急了,命令道:“不许做。没什么可商量的,你马上停止。”
电话明明是双向交流的工具,他却当成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大喇叭,他负责指示,我负责服从。我发言也多余,便不声不响地挂了电话。但电话马上又响了,我接起来,听筒里传出我爸震耳欲聋的怒吼:“我还没说完!”看来听众连关闭广播的权利也没有。
“这事没什么好说的。”我没好气地说。
“调查的事,我和你妈妈的态度很明确,你自己考虑,不多说了。”他专横地下了结论。
“那你又打来干什么?国际长途很贵。”我有些不耐烦。
“你留意一下怎么加入俄罗斯国籍。”他又下达了新命令。
“为什么要入籍这个鬼地方。”我很诧异。
“你也知道是鬼地方?当初让你去美国,你非跑俄罗斯。”他跟我翻起旧账。
“你当初也没有说过要入籍啊,就算美国好,我也不要入籍。我们做中国人不好吗?”
“希望你有所作为,所以送你出国。”他认真地说。
这像是一个中国政府官员说的话吗?我反问道:“在中国就不能有所作为了?”
“能,但是代价太大了。”他叹了口气。
“代价?”我不解。
“做中国男人,每天早上出门前,要在脸上抹一把灰,以示与社会同流合污的决心,不然他将一事无成。晚上回家,又要把脸洗干净,不然久而久之心就黑了。吴奕,爸爸不希望你脸上有灰。”他前半句晓之以理,后半句动之以情。
我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你太夸张了。”
“以后你会懂的。有精力多想想移民的事,不要调查什么贪官,对你没有好处。”话题又回去了,但他这次用了语重心长的劝慰。手段真丰富,我想。
如果没有父母的反对, 我可能不会决绝地扑进这个调查里。我并不是多么想成为调查型记者,只是在这场角力中,我输不起。我的人生,怎么能演绎他们编排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