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都是这样,一提到万紫的父亲,他们都遮遮掩掩,太可疑了。我开始觉得韦铭的猜测是对的,我们意外地找对了对象。
每个记者心里都住着一个福尔摩斯,万紫的悬疑故事使我有点小兴奋,但是大周释放了强烈的不欢迎你的信号,让我在这豪华套房里待得很不舒服,豪华确实是可以提升舒适度,可如果舒适度的瓶颈是空间尺寸和室友个性,纵使卯足劲贴金镶钻,也是白费力气。万紫不回来,在大周的关照下,我是不可能从他们口中得到更多信息了,那何必委屈自己呢?我到前台另外开了个单间,更纯粹的洛可可风。巴洛克是献绐王权的,那样的房间让人喘不过气来,洛可可更能给我安逸的享受。
我拿笔记本记好了今天得到的调查线索,在万紫回来前,应该不会有更多进展了,索性拿了相机出门溜达,顺便挑选明天拍照的地点。出了宾馆稍走几步便看见流光溢彩的彼得堡之花——涅瓦大街。在果戈理笔下, 涅瓦大街代表了彼得堡的一切,彼得堡人从平民百姓到达官贵人,无论是谁都宁肯要涅瓦大街,而不稀罕人世上的金银财宝。
我不是彼得堡人,对彼得堡之花没有血缘上的亲近感。但非要我在涅瓦街和金银财宝之间抉择一下,我也放弃钞票选择地产。浅显的原因是,给我闲钱我也拿去炒房,不如直接炒涅瓦街,地段好、名气大、品味佳。何必舍近求远,曲线立业呢?
另一个相对复杂的原因是,金元宝不能吃不能喝,拴在脖子上当项链都嫌款式恶俗。金银财宝的趣味,是要去涅瓦街实现的。(这里,“涅瓦街”不特指我脚下的这一条,可以是任何你喜欢的街市。)
我们慢慢分析,钱能做什么?
一、买舒适:吃住在涅瓦街宾馆豪华套房就安逸得很,如果没有三个怪异的家伙就完美了。
二、买漂亮:果戈理专门写了篇小说给涅瓦街打广告——涅瓦街有“千百种呢帽、衣服、头巾,五光十色,轻薄如云,会使买到手的女主妇们整整两天里爱不释手,涅瓦大街上无论是谁见了都会眼花缭乱”。
更深层的问题是为什么要买漂亮?华服可不是穿给自己看。一个人在家蹲着,棉布T-shirt最舒服。好衣服是穿给别人看,香奈尔是穿出来攀比的,不是在家磕瓜子时穿的。涅瓦街是个好战场,这里有强劲的对手,俄罗斯人本来就衣着考究,而他们通常把衣橱里最考究的衣服穿到涅瓦大街来。
是金子,都会花光的,不如拥有涅瓦大街获得无尽的乐趣。
万紫的父亲竟然就住在这涅瓦大街附近?如果他确是外逃贪官,那他成功极了,完成了贪腐大业,功成身退,来这里享受有钱人的乐趣。
我为什么一直在思考金钱和享乐这些“朴素”的问题呢? (你不要觉得金钱庸俗,琢磨金钱就也庸俗。我觉得人琢磨金钱,是“本我”的基本欲望和冲动,这种纯天然的思考,不矫揉造作,很朴素。)想要拥有彼得堡之花的朴素愿望吓了我一跳,生怕在调查贪污犯的过程中,自己也被贪念腐蚀了。我需要看看风景陶冶情操,净化心灵。
我走下河道,租了一艘船。在“北方威尼斯”彼得堡,下水乘船才能读懂她碧波之上的诗情。城市由四十多个岛屿组成,七十多条河流迂回其间。这里的建筑都很臭美,整天倚在水边照镜子,但你万万不要觉得彼得堡是娇滴滴的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俏幺妹。这是座英雄城市,从诞生起就一身舍我其谁的霸气。她靠彼得大帝征服芬兰湾得以建立;在这里,二月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国;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带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她是战神,被德军围困九百天也没倒下。正感叹着,我突然又和一个朴素的问题纠缠起来,都被德军炸成废墟了,重建得这样气势磅礴,得花多少银子啊?
船驶进宽阔的水域,远远看见两座海神柱顶部喷射出熊熊火焰,这是依照古老习俗为远航归来的航船照亮进港的路。我们的游船也冲着这个方向驶去。近了,海神柱上有精美的人体雕塑。感谢文艺复兴,使欣赏裸体脱离了低级趣味,成了风雅而非龌龊的事。第一次来彼得堡鉴赏人体艺术时,我很纳闷海神柱上女神的胸部为何并不丰满,难道不是俄罗斯人种?后来一想,这些雕塑也历史久远了,欧洲中古诗人描绘的美胸“似春日苹果”,可见当时西方人欣赏的乳房是春天青涩的果实,小巧可爱,而不是秋日沉甸甸的硕果。而另一方面,东方古代相书把“胸凸臀高”定为贫贱相,人家贵为女神,不丰满也是合理的。俄罗斯这只同时注目着东西文明的双头鹰,于东于西都不会推崇丰满的胸部。
时过境迁,对胸部的审美已经演变到做女人“挺”好,俄罗斯姑娘胸部高耸,有漂亮的弧度,我由始至终从现代美学的角度由衷赞赏,却无法产生心理上的向往。有一次我陪女朋友去买内衣,俄罗斯女人丰满,店里展示的内衣都D杯起跳,大号内衣看起来呆头呆脑的,不如中国内衣看着灵巧。我总是被各种朴素的问题困扰(色情也是纯天然的思考,很朴素),为什么男人喜欢精致小巧的内衣,却希望内衣里包裹的丰硕无比?这个矛盾无法调和,我变得中庸。突然又想到胸部中庸的万紫,多好的姑娘啊,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冻醒,傍晚的海风潮湿阴冷,我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开船的老人赶紧对我说: “祝您健康!”这是俄罗斯人的习俗。他们说:上帝造了人,往人的脸上吹了口气,于是人就有了生命。所以人类吸气时,获得生命;出气时,失了真气,人就有大病临头。而人在打喷嚏时,跟喷气机似的,而且是张大嘴巴,魔鬼会乘虚而入。俄罗斯人就用语言互相保护,向打喷嚏的人问候:祝你健康。
我说:“可能晕船了,头昏得厉害。”
老人说:“不像晕船,你是吹风感冒了。”他从控制室里拿出一瓶伏特加,说喝了酒出身汗就好了。俄罗斯人笃信伏特加包治百病。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农民被占去了土地,男人们被迫进城做民工,在繁华的城市里他们孤独、彷徨、无所适从,微薄的工资仅够负担房租,于是男人们开始酗酒,麻醉神经忘记烦恼。后来,二战几乎夺走了俄罗斯所有男人,战后重建、民族振兴、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等重任全落在了女人肩头,女人们白天干得热火朝天,晚上回家冷冷清清、寂寞无助,于是女人们也开始借酒浇愁。从此伏特加成了全俄罗斯的灵丹妙药。老船主给我倒了满满一杯,我盛情难却,一咬牙干了,像一团火滚进胃里。
我昏昏沉沉地晃回了宾馆,一头栽到床上,却总不能深睡,一直处于快速眼动中。混沌中,听到笃笃笃的叩击,万紫在敲门。我起身去给她开门,要穿过一个昏暗的走廊,我怎么也走不到走廊的尽头。万紫越敲越急,门就在眼前,我迈开大步跑过去,门却逃走了。这时,我突然惊醒,原来是在做梦。而敲门声仍然存在。我喘着粗气,托着昏沉的头,打开门,克拉拉穿着薄纱睡衣站在门口,她说大周金属摇滚式的鼻鼾分贝过高,她无法入睡,决定放弃豪华套房。她很有主见,不问我是否愿意收留她,就径直进屋了。果然是某人的好朋友,姐俩一个德行。她环视了一下房间,最后目光落在我的D&G内裤上,笑笑说很性感,我说你也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