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人双幕剧
白日,衣冠楚楚
暗夜,群魔乱舞
彼得堡,夏,白夜
午夜十二点,天浑浊地透明着
双面人,你们在秀哪一幕?
——致嫌疑人
我坐在火车上整理被褥,四人一个包厢,万紫和我面对面,上铺。下铺是大周和魏何。克拉拉不能忍受大周打呼噜,选择了隔壁的包厢。大周的鼻鼾很摇滚,像他演奏时强硬持续的鼓点。
火车辗过铁轨缝隙沉重的碰撞和着大周高亢的鼻鼾,四个字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金属,摇滚”。我全无睡意,第一次感受到“重金属”无休止的喧吵和重击营造出的侵略性是现实,而绝非意境。
万紫躺在我对面,戴着耳机,呼吸均匀,好像已经睡熟了。夏天已经到了尾巴,彼得堡还是残续着白夜的痕迹,半醒半睡亦虚亦实。我分不清这半透明的三维空间里穿梭的是太阳直射的日光,还是月亮反射的日光,总之它洒在万紫的脸上,使她像月亮一样动人,我想起她的俄语名字“季阿娜”——月亮女神。
这样一个月亮般明净的姑娘,真的是潜伏在俄罗斯的贪官之女吗?
可是一想到她的坏脾气,月亮的意境立刻碎了,确实像个刁蛮的官家小姐。可为何她对朋友们颐指气使,大家却愿意纵容她的任性,谁也不和她较劲呢?
我静静地望着她,栗色的发丝散落在脸颊上,这张脸不像亚洲人般平坦,也不像欧洲人般突兀,这种调和折中是否该称为“中庸”?可是怎么能用中庸来形容一张漂亮的脸呢?这可不是中庸,是中用,美到可以当通行证用。我突然明白她能够在小团体里颐指气使的关键——微蹙的柳眉,秋水般灵动的眼,艳如蔷薇的双颊,紧紧抿住的倔强的唇。谁忍心对抗快要生气的美人呢?所以都顺从于她罢。
顺从,不全然因为奴性。至少我是出于惰性,懒得和她剑拔弩张。那三位呢,大概是出于对好朋友的耐性吧。
我正看得入神,万紫突然睁眼瞪着我,好比午夜诈尸,吓得我一哆嗦。
“你爱上我了?”万紫问。
“谁爱上谁啊?”
“你看你,都快流口水了!”
于是我花了很长时间给她讲解:“人的下颌腺、肋腺、舌下腺无时不刻不在分泌液体,流口水只能证明我还活着且身体机能正常,不能证明我想整合人际关系。而你,考取莫大新闻系成为我的学妹,故意到教室找我,再到宿舍厨房请我照相,安排旅行,在车票上做手脚让我和你并排睡在火车上,深夜莫名触及情感话题,这一切几乎可以说明你费尽心思追求我。”
“妄想狂。”万紫扔下三个字转身睡了。
我简直是一个雄辩家,险些把自己都说服了,我更睡不着了,思量着万一她真的在追求我,我该拒绝还是同意呢?
我们入住了杜马大街上的一家宾馆,是精致、甜美、幽雅的洛可可风格,到处装饰着半抽象的贝类、树叶,流动着或曲线或漩涡的花边。
万紫定了一个豪华套房,确实豪华,像闯入了沙皇的寝宫。可是洛可可宾馆的豪华间却有些滑稽的味道。如果说将奢华繁复的巴洛克风格洗尽铅华,才提炼成轻快优雅的洛可可,那么,洛可可宾馆豪华间是什么呢?又成了浮夸的巴洛克。这好像坊间流行过的一个奇妙的鸡尾酒配方:干红兑雪碧。听起来味觉感受层次丰富。可是干红之贵不就贵在无糖?添了雪碧,变身为葡萄口味的美年达,却价格不菲。
他们四个像是抄沙皇家的革命派,进屋去就上天入地地折腾,咆哮打闹,枕头椅垫满屋乱飞。我把万紫从茶几上揪下来,问:“五个人一间房?”我盘算着,挤是挤点,但能够和她多一夜的亲密接触,我就忍了。
“四个。我今晚上有约会,失陪了。”万紫笑得满面春风,跟朵迎春花似的。
“四个?四个像什么话呀!”她要走,我跟剩下的人挤什么劲呀?
“四人一起,互相监督,安全。”万紫郑重地说。
我能理解“四人一起安全”的道理,倒是“互相监督”很费解。想了很久,只能解释为——万紫在俄罗斯长大,中文不好,词不达意,或许她想表达互相照顾吧。
他们疯够了,横在床上。大周自行扒光上衣,露出结实的肌肉展示力与美,倒还赏心悦目,好比米开朗基罗的雕塑。
万紫洗了澡忙着梳妆打扮,哼着春意盎然的小曲儿,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到底是什么约会,幸福成这样?我都怀疑这场彼得堡之行完全不是出于摄影的需要,而是出于她私人约会的需要,只不过难耐旅途寂寞,拉我们作陪罢了。
我拿出我的苹果笔记本,想整理一下路上随手给他们拍的相片。一开机,万紫的中指赫然出现在桌面上,在这个场合下,这熟悉的画面惊得我一哆嗦,女纳粹万紫前些天冲进教室讨伐我的噩梦还历历在目,我怎么又当着她的面把地雷挖出来了?万一她跑来踩一脚……我不敢多想,赶紧打开控制面板准备隐藏,岂料为时已晚,敌人的雷达灵敏得令人发直。只听背后响起一声惊呼:“那是什么!”我缓缓转过头去,准备直面暴风骤雨的洗礼,甚是悲壮。谁知万紫的神情比我更是凄凉,她惶恐地注视着电脑屏幕。两个万紫,一个在电脑里面横眉竖眼,一个在电脑前面花容失色,看得我有点眼晕。大周和克拉拉本来安逸地并排躺在镶金边的大床上等待早餐,听见万紫凄厉的惨叫,双双惊坐起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惊奇他的电脑怎么就这么漂亮!”万紫一面慌张地敷衍,一面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赶紧删掉,快点!”用的是命令式的祈使句,但语气近乎于哀求。我不明白她为何比我还慌乱。
桌面被更换掉的下一秒,克拉拉就凑上来了,绕着圈看了看我的白苹果本本,对万紫的称赞深表认同:“确实漂亮唉,比万紫的IBM好看多了。这电脑贵吧?”
漂亮笔记本的话题虽是万紫挑起,但现在她已经达到了隐藏自己肖像的目的,便对这个被胡乱抓来做挡箭牌的话题意兴阑珊,她不以为然地说:“中看不中用,IBM可以当菜板使,苹果可以吗?绣花枕头。”事实上万紫说这句话纯粹为了逞口舌之快,她是个对视觉刺激毫无免疫力的购物狂,不久后她就跑去买了个一模一样的“绣花枕头”。
我把一路上随手给他们拍的照片传到电脑里,再用photoshop调整照片的色阶和色调,在那个年代数码单反相机还是一件奢侈品,而PS的才华堪比点石成金,克拉拉第一次领略到高科技的魔力,啧啧称奇。我很乐意让美女仰慕我,有些卖弄地表演了一下把大周阳刚的脸放在她玲珑的身体上。克拉拉却对单反相机更感兴趣,爱不释手,她拉我到窗边指导她使用相机,想亲手拍下彼得堡的街市。大周远远地盯着我们,目光冰凉而锐利。
万紫梳妆完毕,脸蛋如出水芙蓉般清秀,却还穿着满是铆钉和金属链坠的黑色连身短裙,正是我最初在游行中认识她的模样,像是月亮女神的脸PS到了阿修罗身上。我说:“这样约会去?正经人家的公子不会要女混混的。大老远跑来彼得堡赴一个没有结果的约会,还不如老实在家蹲着。”万紫甩给我个下眼白以示轻蔑,却暗自将我的意见作为重要参考,拽着克拉拉陪她逛街,要采购纯情的行头去。克拉拉正着迷于单反相机的新奇体验中,赖着不走,于是两人拉锯不止。
大周走上来对万紫说:“要我帮你吗?”
万紫狐疑地打量大周:“你跟我逛街?”
大周指着克拉拉说:“当然是她。”说着,只听又一声尖叫,克拉拉从我身边腾空而起,大周旱地拔葱把克拉拉扛到肩上,克拉拉大喊着使劲扑腾,每拳每脚都扎扎实实地落在大周身上,每一个落点都是一声闷响,招招致命。大周不声不响径直往门口走,万紫心领神会,赶紧跟着出了门,大周把克拉拉扔到房间外面,然后从里面锁上了门,克拉拉狠狠踹了两脚门板,大骂:“大周,你混蛋。”万紫也跟着吆喝:“大周,谢谢啊!好样的!”
诅咒与赞誉,大周都不予理会,转过一张宠辱不惊的酷脸对我说:“你,离克拉拉远点。”
我没太在意他说什么,只是琢磨着万紫为了去买件衣服装清纯,不惜破坏组织内部的安定团结,她可真是重视这个约会。枉我在火车上思考了一整宿是否愿意被她勾搭的问题,莫非真是我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姑娘们都走了,我无聊起来,埋头摆弄电脑,却总觉得背后射来刀子般的目光。这种感觉让我不安,于是我主动与魏何攀谈调节一下气氛。
魏何翘着腿,身体深陷在单人沙发里,他慵懒地晃动着水晶杯里的纯净水,一副似笑非笑的闲适模样。我走过去叫他,他挑眼望向我,我竟一时羞怯起来,像第一次跟隔壁班花搭讪一样有些局促不安。
我选了张椅子和他并排坐下,这样对话时可以避开他的眼睛,我强作镇静地问:“万紫要跟谁约会啊?这么讲究?”
魏何想了想说:“估计是她父亲。他就住在涅瓦大街附近。”
“跟父亲跑到彼得堡约会?”我诧异,约会对象和地点都这么匪夷所思。
“她父亲一人隐居彼得堡,很少和她们母女见面。”魏何解释说。
“隐居彼得堡?他不是在中国做公务员吗?”我更加不解了,那个疑点重重的调查就从这个问题开始。
“以前是,后来……”魏何刚开口,大周冷冷地打断说:“不要给外人讲她的家事,万紫忌讳这个。”大周把外人两个字咬得很重。
魏何对我耸耸肩表示抱歉,便缄口不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