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紫)
我在大周头上留下一个无法抹平的伤疤,于是我会为他头疼一生。这就是中国常说的因果报应吧?
这些日子我不接电话,大周就每天到新闻系门口等我,真是难为他了,要知道我的出勤率是很低的。他只是等,不纠缠,我故意视而不见,他也不会截住我。
在我第六次碰见他时,我决定解释清楚,我已无力帮忙,让他赶紧另想办法。大周很受伤,觉得我并非无力,而是无心。
我说:“一万我都救了,能不救七千吗?真是没钱。为了有纸拉屎,我都去当三陪了。”
大周听我讲完境况,像泄了气的皮球,喃喃道:“我已经把家里钱拿光了,我爸也帮不了我,怎么办?怎么办?我这回完蛋了,利滚利,我还不完的,我完了。”
我说:“活该!谁让你把老虎机当提款机的。”
大周抱头蹲在花台上,肩膀不停颤抖,难道他哭了?我使劲扳起他的头看个究竟,他果然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大周粗暴地推开我,我这暴脾气,一点就着:“你还横了你?你怕丢人就别干窝囊事啊!”大周不说话,牦牛一样的大男人蹲在地上可怜得像只小耗子,我的心里比谁都难受:“你别哭了!你让我眼巴巴地看你这样,还不如把我戳瞎算了。”大周抱着头抽泣,手掌磨蹭着头顶,手指抚过那道闪电伤疤,我心里一颤,一条为朋友挡酒瓶的铮铮铁汉,怎会变成这样?我的心揪在一起,像植入了一台绞肉机,这是我的生死兄弟啊,我曾发誓要尽我全力报答他。钱不是问题,可问题是没钱。我蹲在他面前,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要给他力量,没想到自己也瑟瑟发抖。
大周抹了抹眼睛,说:“没事,别担心了,我知道谁有钱。”
“谁?”我惊喜地望向他,也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吴奕。”大周冷冷地说。
我僵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非法移民,对吗?”大周问道,虽说是个问句,但他的语气笃定,“我跟着你好几天了,你在帮他找工作。一个堂堂的莫斯科大学毕业生,却找不到一份体面地工作,只有一种可能——他的身份不合法。”
我怔怔地望着大周,他别过脸去,不与我对视,冷漠地说:“我虽然不清楚一个公子哥怎么会沦落成非法移民,但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别瞎猜了,他没问题。”
“他要是没问题,自然不用理会我,我的举报也威胁不到他什么。如果他有问题,就使点钱让我闭嘴。”
“大周,你怎么变成这样?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人呢?”
“谁无辜?吴奕?他骗我说他跟克拉拉清清白白,我傻傻地相信他,后来才发现克拉拉最初的那些奢侈品都是他送的。这个卑鄙的骗子!”
吴奕跟克拉拉关系匪浅?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我无暇思考,只是劝诫大周:“可是你也不能因此勒索他呀。”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就是那个该死的吴奕害我变成这样。没有他,克拉拉不会变质,我也不会变质。我恨他!”大周暴躁地咆哮起来,说着拿出手机,翻了几页电话簿,念出一个号码,问道,“这是他的电话吧?”
“你疯了吧?”我对着他吼起来。
大周却淡淡地一笑:“我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说着,他拇指微微一用力,按下了通话键,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我扬起手一把拍掉他的手机,手机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瞬间分离成大大小小的几块。
大周扭头看我,忿忿地说:“花他点钱怎么了?他那些钱也来得不干净。”
花他点钱没什么,只是我不想吴奕一家陷入移民问题的阴霾中。大周,被莫名的恐惧追赶是什么滋味,你最清楚了,我不能让所有的朋友都被卷进这个黑洞。我头脑一热,说:“你绑架我吧!”大周吓了一跳,想出这么馊的点子我也吓坏了。但我强作镇定地重复了一遍,“绑架我,不许你动吴奕。”
大周傻傻地看着我,不解地问:“你傻呀,你这么帮他干什么?你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送克拉拉礼物吗?”
“过去的事,不要提。”我堵住大周的话。我不是想不明白,而是不愿也不敢去想。
“万紫,他不值得你这样……”
我打断他说:“管好你自己吧。”
大周执拗地说:“不行。”
我问:“勒索吴奕,绑架我,不是一样吗?”
大周惊诧地瞪着我,提高了嗓门:“他跟你能一样吗?不许你伤害自己。”
我竟有些感动,伸手摩挲着大周头上的伤疤,说:“我能理解你爱护我的心情,也请你理解我。”
大周僵着脖子望着我,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回到宿舍,我一直惴惴不安,我最近拼命打工,攒了一千多,大周自己有几百,我们再凑五千美金就可以了。为了五千美金上演一出绑架勒索戏码,代价太大了,片酬也太低了。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模拟的绑架,总好过真枪实弹的高利贷追杀。我为的不是五千块钱,我为的是我的生死兄弟,迫不得已走一招险棋,舍生取义。只能对不起我妈了。她认定我是魔鬼,我愤怒,我不想被冤枉,却证明不了我的无辜。既然证明不了,不如干脆变成魔鬼,也就不觉得冤枉了。
我和大周找了几部警匪片,仔细研究其中的绑架片段。聊到赎金时,大周怯怯地问:“一万美金怎么样?”
我说:“我才值一万啊?至少十万。”
大周说:“你哪值十万啊?”
我说:“咋不值?这十万还是亲情价,我怕她一下拿不出太多现金,着急上火。十万美金最合适,喊价太低,不够逼真;喊价太高,她一着急报警了,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基本上拟好了计划,我俩各回各家不再联系,约好一周后我家乡下别墅碰头。
接下来几天我失眠得厉害,害怕极了。怕我妈不爱我,舍不得花钱赎我;又担心她太爱我,报警设下天罗地网搜我。
我想找人聊聊天,却跟谁都开不了口。克拉拉,魏何不行,这事是要瞒他们一辈子的秘密。我想到了吴奕,虽然我们以酒肉朋友相称,但我俩暗地里瓷实,他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吧?不然为什么一遇到困难就不由自主地依赖他。可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跟吴奕讲,他若知道我的荒唐计划一定会劝我。我本来就彷徨不定,他一劝,我肯定就回头是岸了,我这没出息样,就不是当女歹徒的料。我立地成佛了,那大周怎么办呢?为了兄弟,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时间越近,我越害怕,我盼着莫斯科发生一场大地震,或者被外星人袭击,只要一切排上日程的事情不要井然有序按部就班就好。小学作文里描写左右为难的经典情节反复出现,我脑子里两个小人挥之不去,展开激烈辩论。
小黑人说:你装什么大头蒜啊?明明帮不了,非得上赶子帮。
小白人:那怎么办?让他去勒索吴奕吗?
小黑人:吴奕关你屁事啊?你一门心思对他好,他还不是拒之千里。
小白人:撇开吴奕不说。大周是你兄弟,你不帮他谁来帮?
小黑人:他拿你当冤大头呢,就是吃定你肯定会给他擦屁股,才这么猖狂。
小白人说:他是你的好兄弟啊,还救过你的命。如今他落难了,你能袖手旁观?
小黑人说:闯了祸就该对自己的行为买单。就是因为第一次赌债还得太轻松,没尝到苦头,他才越玩越大,越陷越深。
小白人说:再帮他一次……
小黑人:帮也有得个帮法,你想把你妈吓出心脏病啊?
小白人:她才不在乎你呢,你就是她的魔鬼。
小黑人:那不是气话吗?这可是亲妈啊,你下此毒手,你不是魔鬼是啥?
小白人:乘机测试一下她,看她是不是你亲妈。
小黑人:这是什么孩子啊?去抢银行都比勒索亲妈有人性!
……
我快要精神分裂了。
我买了两瓶伏特加和烤鸡,请吴奕来做客,想要撒酒疯发泄一下。可是宿舍狭小的屋子里两人对坐觉得心堵,或许到一个宽敞点的地方,我才能释放吧?我兀自出门到列宁山上游荡,如果站在这可以鸟瞰整个莫斯科城的山顶我仍然不能舒心,那我只能展开双臂从观景台纵身一跃,像片叶子似的在暗夜里飘零,才能真的释放。胡思乱想而已,我若是有勇气纵身一跃的人,现在也不会慌得六神无主了。再说吴奕紧紧地跟在身后,怕我还没爬上观景台的围栏,已被他扑倒。多少次了?我神经质地耍忧郁、耍脾气、耍无赖,他都默默守在我身旁,却从来不多问什么。
我竟然在摩托车集会上看到克拉拉,斜坐在哈雷机车上搔首弄姿。克拉拉向来坦荡荡地,不加掩饰地宣扬拜金主义,我从前觉得这种直率和执著很可爱,却没想到她现在竟拜金到如此庸俗的地步。我不懂她为何和一个投机商人纠缠不清,为了感情吗?她难道不知道女人对于这些商人来说只是一件快销商品,克拉拉就这么愚蠢?那如果不为感情,就是单纯的为了钱?两个原因我都不能接受。克拉拉就站在我面前,我却觉得她很遥远很陌生,我不喜欢她和赌徒搅在一起,不喜欢她说钱的时候庸俗的语气。钱到底是什么东西?吞噬了克拉拉的灵魂,让她对一个赌徒投怀送抱,而另一边她又把大周变成了赌徒。想到大周为了克拉拉深陷泥潭,我气不打一处来,扬起手打了克拉拉,打向我面前这张陌生的妖媚的脸。这一巴掌力道很足,牛顿说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是等大的,从我手掌热辣辣的疼痛程度,我知道克拉拉有多疼,她却不生我气,只是让吴奕带我回去,言语平淡,我还是能听出里面暗藏的关怀,我心酸起来,这就是克拉拉,从不为我的任性生气,把我当作猫一样宠爱的克拉拉。她到底有几张脸孔?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本以为出去散步能减负,谁知遇到克拉拉,反倒让我更加心痛。我忍不住想要讲出心中的苦恼,又怕不慎说出我和大周的阴谋,吴奕会坏我舍生取义的大事,于是灌了他三斗碗,先让他腾云驾雾,可我还是不敢说,于是自灌三斗碗壮胆,我跟他聊了很多,聊遍所有认识的人,甚至聊到普京,吴奕说:“怎么会是普京?”我说:“奇怪吗?很多人爱普京,比如我、克拉拉、魏何……我们是情敌。”本以为吴奕会嘲笑我,认为我们不可理喻。可是他却很了然的样子:“你们不是情敌,你们爱的是三个不同的普京。克拉拉爱的是成功和权势,魏何爱的是男子气概,而你爱的他成熟稳重像个父亲。你啊,我早该看出你有恋父情结,痴迷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调调。”
之后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说到伤心处,我一头扎进吴奕怀里又哭又笑,恍惚间觉得挺丢人了,但却舍不得爬出他温暖的怀抱,他的安慰让我不堪重负的心脏暂时卸下担子喘一口气。
我醒来,发现躺在自己的房间,吴奕裹着个毯子坐在桌子前上网。我问:“你怎么在这啊?”
吴奕瞥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