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问得多滑稽啊?黄花大闺女一觉醒来在闺房里发现三代血亲以外的男人,不是都用这句标准台词吗?可是他紧紧地裹着条毯子,悲愤地望着我,像极了被侵犯被凌辱的受害者。
“你的衣服呢?”我问。
“你还好意思问。”他像一个复读机一样重复着这句话,但愤怒之情逐次递增。
“难道被我撕啦?”我努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洗脸盆里,你去闻闻就知道了。满身都是你的灵魂,还能穿吗?”吴奕说话装神弄鬼的,我的灵魂留在他身上了,那现在我只剩一个躯壳?太玄了,一定是我酒还没醒,做噩梦呢。于是我拉拉被子翻个身又睡了。吴奕一把把我揪起来,我一睁眼看见他红彤彤的眼珠子镶在两个黑眼圈里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吓得吱哇乱叫,这噩梦清晰度也忒高了。
吴奕说:“醒了就别装睡,给我把衣服洗了去。”我懵懵懂懂地被他拖去了洗漱间,一推门,臭气熏天。敢情昨晚被我吐了一身啊。这可怎么收拾啊?我装作羞愧难当,双手掩面想要夺门逃走。吴奕吆喝道:“站住!赶紧收拾干净了我好回家睡觉,困死我了。”
我说:“谁让你懒啊,昨晚手脚麻利点收拾完了不就睡了吗?”
吴奕说:“你以为你那点肥水都流外人田了,一点没灌溉你自己家啊?我要没收拾,你家能那么干净?你能踏踏实实睡一宿?”
天呐,他一晚上都在照顾我?这品格高尚得也太不像话了,相比之下我都怀疑自己胸腔里揣的是狼心狗肺。我良心发现,赶紧一头扎进洗漱间,把衣服放进盆子里搓得肥皂泡满天飞,洗完了我大声邀功道:“洗得真干净啊!”没人应,我又喊道,“自然干得等到什么时候啊,我去楼下洗衣店帮你烘干吧。”还是没人应,我跑出去一看发现吴奕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脸挤在床板上,噘着嘴,这个呆子。我帮他垫上枕头,盖好被子,关了窗户。莫斯科现在这天气敞着窗户睡觉,我真担心他一觉起来中风了,轻则眼歪嘴斜,重则半身不遂。我去洗衣店烘干衣服,还是觉得不够清新,从柜子里翻出瓶香水,哧哧哧喷了半瓶。我把衣服整整齐齐地叠起来,放在枕边。
忙活完了,一歇下来,我又心烦意乱起来。赶紧翻出以前马马虎虎洗得不够干净的袜子,一只一只仔细搓。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是不是都因为心里烦恼太多呢?
一直忙活到傍晚,是时候去别墅被绑架了,可是吴奕还没醒来,左思右想,我还是不忍心叫醒他,让他睡到自然醒吧。我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刚走到车站,却接到吴奕的电话,约我去观景台有急事商量,虽然急着去被绑架,但我还是决定先去听听吴奕有什么急事,等“绑匪”拿了赎金放我回家,我再在家装几天惊魂未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学校上课了。到时候我还能不能出来住宿舍,能不能单独上街都不一定呢……我这回牺牲大了,搞不好把人身自由都搭进去了。
吴奕站在观景台前等我,身后是点缀着烟花、星斗、万家灯火的无边的夜色。他穿那件被我喷满香水的衣服,这个香啊,好像刚从鸡店风流了回来。他一直保持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此笑容看似很浅,实际深不可测。我颤巍巍地揣测着到底有何要事,我的烦心事真的足够多了,不要考验我的抗压能力,我经不起考验,我已经像一只吹到透明铮亮的气球,不用挤不用戳,只要再吹一口气,就会爆炸。
吴奕指着天空说:“这朵花送给你。”我抬头,一朵烟花在暗夜里绽开,这朵花啊,美丽得虽然短暂,却灿烂得让人心慌。在我杂草丛生的心里,我腾出一个角落,把它种下。吴奕说有要事相告,最终却什么也没讲,他的一个拥抱,我全懂了。列宁山上的观景台,本身就是一道特别的风景,莫斯科人在此举行婚礼,婚纱、捧花、忘情拥吻、海誓山盟……相比这些,吴奕这个轻轻的拥抱只是列宁山上最微不足道的小浪漫,但对我来说这像一个浮华的梦。他轻轻地将我环在臂弯里,给我留足挣脱逃跑的余地,我却反倒想紧紧地将他抱住,靠着他,我很踏实。但我只能僵在那里,怕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会牵连出一串我不善应对的后续。此时此刻,我无力应对更多的事了,就保持现状吧。等我回来,我们再慢慢讨论吧,大周还在等着我呢。我借故上厕所,逃了,叫了一部车赶往“肉票”该去的地方。
我紧紧地缩在汽车的座椅里,可它始终比不得吴奕的拥抱温暖,吴奕啊,如果你早点给我这个拥抱,我会紧紧地抓住你,可是我妈把她那份倒霉的事业紧紧地捆在我身上,要作为大礼包买一赠一。吴奕,你愿意同时拥抱这个拖油瓶吗?
匆匆赶到乡下别墅。大周已经到了,他没有钥匙,坐在院子里冻得瑟瑟发抖。我把他领进屋里,生了火,他还是止不住颤抖,大周说:“真的要打电话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我说:“那怎么办?你半辈子打工挣钱都来还高利贷?”
大周不说话了。
我说:“早点上去睡吧,明天早上打电话。”说完我独自上楼睡觉了。
其实我睡不着,只是害怕大周再多聊几句,我自己也动摇了。我隐约觉得设计这场绑架,并非完全是为了帮助大周,而或多或少是出于我的私人目的。但我不愿承认,我一再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朋友义气。可是大周的彷徨和胆怯让我感到他并不需要这样鲁莽的帮助,逼着我承认这一切都出于我的变态心理:或者是想报复我妈,或者想测试她是否爱我,或者是小孩子变着花样惹大人注意……我也说不清楚。
第二天早上,我让大周打了电话,让我妈一天内准备好五万美金和一百五十万卢布,旧钞,放在黑色塑胶袋中,次日下午三点,将钱放在动物园猴山前的垃圾桶旁边。报警就撕票。
大周打完电话,已经虚脱了,我也忐忑不安,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明天不去把钱取回来,那就等于捐赠动物园了,为公共事业奉献了。当绑匪不能畏首畏尾,一哆嗦就变成了慈善家。
一整天,我和大周不停地说话,来消除内心的恐慌。我们聊了很多,回忆起年少时我们翻墙逃课,考试作弊。我们一起作曲填词。我们去听演唱会都打扮得比主角更加醒目。大选时上街为普京摇旗呐喊。还有这幢房子里的摇滚聚会,黑暗中聆听克拉拉空灵的歌声时,那种无所依靠,想哭的冲动;听“伊凡雷帝”简单快乐的音乐,轻松盎然;最难忘的是,聚会结束大周满头鲜血倒在我怀里……
我问大周:“后天,你做什么?”
大周说:“还债,然后回去平静地上学,忘记克拉拉。”
我听到最后一项,很吃惊:“怎么可能!”
大周说:“事实上,我已经开始去忘了,我出来前给她寄了封信。”
我问:“写了什么?”
大周:“普希金的诗,《够了,够了,我亲爱的》。”
我乐了,大周非常顽固地自比普希金,因为普希金也有一位倾国倾城、挥金如土、流连风月场的妻子,普希金也曾赌博,输掉了《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手稿。如果这个关联成立,那大周的赌博行为倒是上流高雅,甚至堪称一场以爱为名的圣战。
我笑,这是个很有喜感的黑色幽默,又觉得自己这一笑太狼心狗肺了,正色。《够了,够了,我亲爱的》是多么苦涩的诗啊,普希金深爱那个妖精般的女人,他是她的丈夫,却仍拿她无可奈何。
够了,够了,我亲爱的
够了,够了,我亲爱的!心要求平静——
一天跟着一天飞逝,而每一点钟,带走了一滴生命
我们两人理想的是生活,可是看那——
很快我们就死去
世上没有快乐,却有平静和自由
多么久了,这些一直使我梦寐以求——
唉,多么久了,我,一个疲倦的奴隶
一直想逃往充满劳动和纯洁的遥远的他乡
我问大周:“放下克拉拉,你怎么做到的?”我想知道放下的方法,以备不时之需,仿佛预感到总有一天我必须把它实践在吴奕身上。
大周拿起一个茶杯,让我往里面倒热茶,快倒满时,我停下了。大周说:“接着倒,我不叫停不要停。”我畏畏缩缩地继续往里倒,直到到茶水溢出来,大周被烫到了,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然后松开了手,茶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赶紧抓起他的手,检查有没有烫伤,大周却笑着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会放下。”
我埋怨他:“你傻呀?你用嘴讲不行吗?演示什么啊!”
大周说:“因为我还没有百分百相信这个道理,也想切实体会一下。实践出真知啊。”
我打来一盆凉水,把他通红的手放进去,说:“你这个猪头。”
大周问我:“你呢?回家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给我妈认错,再然后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无非三种可能:一是我妈震怒,把我软禁起来;二是她震怒,但我还有自由;三是她震怒,与我断绝母女关系,我获得彻底的自由,甩掉拖油瓶。
我有点不孝地盼望是第三种,这样子我就能一身轻松地去找吴奕,告诉他我还要去他家蹭吃蹭喝,但我们不只是酒肉朋友。
第三天,我很早便醒了,也可能是一整夜没睡着,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憋在小屋里十分烦躁,却不敢找大周说话,我怕他跟我说放弃,或者我忍不住跟他说放弃。我去了姥姥坟前,我们又好久没来看她了,周围长出一些野草,我把它们一棵棵地拔掉,像是同时能够拔掉我心里的杂草。我蹲在墓碑前,我问姥姥我该怎么办?可是,姥姥也不知道吧,她把所有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却管不好自己的女儿,到头来她和我妈的关系还不是一塌糊涂?基因的作用力真是强大,我妈遗传她,成了糟糕的母亲,我遗传我妈,成了糟糕的女儿。
时间一点点逼近,我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我回到别墅里,大周已经准备好了,他紧紧拥抱了我,接着出门了。我焦急地等在屋里,楼上楼下来回打转,我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做怪,肚子很难受,我跑到厕所里坐在马桶上,还是不能缓解,我出去拿了一盒烟又坐回马桶上,这几个小时,我坐在厕所里,放声大笑,自言自语,撕纸挠墙……花招用尽,烦躁得快要爆炸时,大周敲门了。我冲出去开了门,拉他进来一把抱住:“吓死我了,你可回来了。”
大周拍拍我的头说:“没事没事,很顺利。”他把钱放在桌子上,马上冲进了厕所。
大周在厕所呆了很久。我拉开他的背包,拿出塑料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一摞摞面值一千的卢布和面值一百的美金堆在里面,看得我眼晕。虽然我以前花钱如流水,但是亲眼见到这么多的现金,还是心跳加速。大周出来,看到这些钱,愣神定在那里,只有胸膛快速起伏。好半天他回过神来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