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她伤心得像个孩子,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她反复叨叨一句话:“吴奕你说对吧?……对吧?……对吧?……”我摩挲着她的背让她平静下来,像是安抚一只小猫,这只伤心的小猫伏在我的怀里哭泣,而不是她那个另类的心上人普京,我心里一半怜惜一半窃喜。这一天我们说了很多肝胆相照的话,因为万紫醉了,并且她以为我也醉了。拥抱的尾声是,万紫吐了,吐了我一身的灵魂和精神。
照顾了万紫一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造型撅在万紫的床上,而她不知去向。天已黑了,窗外烟花灿烂,那场烟火,除了我,没人把它放在心上。居住在列宁山上的人,听到炮声,拉开窗帘一看,夜空中姹紫嫣红、璀璨夺目,大家只会淡淡地说一句:“哦,又放烟花了”,就像冬天早上拉开窗帘说:“哦,又下雪了。”列宁山上大大小小的烟火太频繁,见惯不怪了,于是大家接着煮饭、上网、写论文、打牌、逗猫……
我在意,因为我睡晕了,在绚烂的礼花中懵懂醒来,像是被带入童话世界,画面何等动人,让人觉得故事讲到这里只能说一句“王子公主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然后一串省略号,留给读者或圣洁或朴素的想象空间。我没抵御住这童话般浪漫气氛的煽动,头脑一热,想跟万紫作一个思想汇报,然后听取她对那串省略号的看法,有无规划。
我给万紫打了电话,说:“你去哪了?一起去看烟火吧。”
万紫说:“酒没醒吧?这烟花一个月放八回,您再热爱生活,也该腻了吧。我不看,我去趟别墅,已经在路上了。你别等我了,走的时候记得锁门。”
我说:“这么晚去别墅干什么?我陪你去吧。”
万紫说:“不用了,我跟别人约好了,有重要的事要办。”
大半夜的与人约在别墅见面?我有点不高兴,严肃地说:“我也有重要的事,只有你能解决。”
她琢磨了一下,决定马上折回来见我一面,了解下情况,因为她这次是出远门,怕拖久了,把我的“重要事”给耽误了。
她来到观景台,一身黑,像穿了夜行衣,天空中绚烂喧嚣,使地面显得昏暗冷清,她就隐藏在夜幕里。
我指着天空说:“这朵花送给你。”一个花苞拖着一串星星升入空中,盛开成镶着金边的菊。万紫很喜欢这些不实惠的礼物,欢天喜地地收下了。
主楼上几束激光射在观景台上,在地上形成滚动的水纹,波光粼粼,很梦幻很温柔。我拉她到波纹里,酝酿一下感情,准备思想汇报,也让她酝酿一下听思想汇报的情绪。万紫催我说事儿。我说不急不急,其实我现在有些犹豫了,我真的可以说出“我们在一起”吗?以我的处境,给不了她幸福与安稳。万紫说:“你烦不烦,我还有单大买卖等着呢。赶紧说!”于是我不着边际地背了些描写夜色的诗句。万紫白我一眼,扭头走了,我追上去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轻轻地搂着,真的很轻,她只要稍微用力便可以挣脱。但是她像被电击了一下,木在那里,不知所措地任凭我搂着。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她发丝柔软,身体僵硬。我说:“我不说了,你大概知道我要说什么,对吗?”她不作声,呼吸很轻,确切地说她就伏在我的颈边,我却听不到呼吸声,想她是屏住呼吸呆在那里,过了好久她说:“我想去上厕所,憋不住了。”我放开她,她急匆匆地跑了,黑色的夜行衣很快消失在夜色中。我等了很久,不见她回来,我去厕所附近找,却不见人影,电话也关机了。
万紫对我好,我一直归结于半疯半勇的胡闹,她并没有明白与我在一起意味着什么,可能就像小女孩在很投入地过家家吧,不会考虑一小时之后的事,更别说考虑未来。我总是想,那个完美的神秘男人才是她正确的选择吧。可是谜底让人大跌眼镜,竟然是普京?还好不是耶稣。我和普京是怎样的两个极端呢?我是一个隐形人,而普京却连打喷嚏挖鼻孔的小动作都在全体公民的监视之下。我想我还是比普京靠谱点吧,于是我鼓起勇气捅破这层纸窗户,岂料她却落荒而逃,这让我有强烈的挫败感,懊恼不已。我想找到她,给她说这只是个玩笑,咱不是经常开这样的玩笑吗?你继续和广大俄罗斯花痴为伍,迷恋你的普京,而我们还是做酒肉朋友。但我找不到她,只能十分郁闷地回主楼。警察拦住我,出示学生证才能通行,我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莫大学生,没有万紫帮我办理临时通行证,我再也进不了莫大主楼了。我心情糟透了,说:“你当警察就是为了看门啊?干点正事不行啊?失踪案你管不管啊?”
警察眼睛一亮,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兴奋得像中了彩票:“什么失踪案?”
我说:“神经病,说啥信啥?”我扭头就走。
万紫整夜没有回宿舍,电话也一直关机。当她消失二十四小时,我忍不住给克拉拉打了电话。
克拉拉说:“你怎么会想到问我?她怎么可能来找我?那天你不是听到了吗,她看见我会恶心。”
我说:“季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也都知道,你不是她说的那样。”
克拉拉冷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现在就是只爱钱。吴奕,是你毁了我。你拿那些LV、prada把我腐蚀掉,现在我已经上瘾了,戒不掉这些奢侈品了。怎么办?我不傍大款怎么办?是你让我彻底出卖了自己。”
我错愕,不知道如何应对。道歉,承认自己是罪魁祸首?还是说教,劝她回头是岸?
克拉拉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我给你魏何和大周的电话,你问问他们吧。”
我迟疑:“大周,还是你打吧,你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很尴尬。”
克拉拉恼火地说:“我怎么打?我躲都躲不及。他昨天寄给我一封信,普希金的诗,如果是一年前我会很感动,搞不好就回头了。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单纯的小姑娘了……吴奕,记住,我成全了你,你却毁了我。”
魏何说很久未与万紫联系了,我最终还是给大周打了电话,却是关机。
第二天,万紫母亲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万紫被绑架了,问我是否知道些什么。
我大吃一惊,说我不知道。
我匆匆赶到万紫家,很多警察,我紧张起来,不该来的,我是非法移民,这下落入警察窝了。万紫家的电话机已经插上了监听设备,像在拍警匪片。万紫爸爸也回来了,忧心忡忡。万紫母亲焦躁地走来走去,警察问:“你们有什么仇家?”
万母低吼道:“我不知道!我说了不知道!”
警察看了看我,问:“你是?”
我强作镇定地说:“她朋友。”
我不敢说她失踪前和我在一起,不敢说她独自一人深夜去了别墅,如果提供证词,我就成了这个事件的关键证人,我的身份信息都要做登记。接着,我的父亲母亲也都会被牵连吧?这么多警察,我也没有机会偷偷告诉万紫父母,而不引人注意。于是我只能选择沉默,将自己伪装成焦虑而不明真相的群众。
警察还想盘问我些什么,这时魏何也赶来了,于是例行公事地盘问起魏何来,我逃过一劫。
警察说:“明天我们会派人在公园监视,交易之后,跟踪绑匪。”
万紫母亲急了:“他都说了让我一个人去!你们一起去,撕票怎么办?”
警察不由分说:“我们必须派人过去。”
万母急了:“不行,你们不能去!”
万紫父亲用中文大声责备她说:“你现在急了?谁让你报警的?那家伙明说不许报警。”
万母也提高了嗓门:“那怎么办?你能把她找回来吗?”
万父说:“警察会给你找吗?他们就是一伙的,这就是克格勃干的,你是不是最近做了什么过分的报道,惹恼他们了?你看看你的工作,要送掉孩子的命了。”
万母狠狠地说:“闭嘴。这就是普通绑架,他们要的是钱!除了钱什么也不要。”
万父恼火地抱怨道:“看吧,都是钱惹的祸,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万母鄙夷地上下打量着自己的丈夫,嘲讽地说:“你能养家吗?”
警察诧异地看着这两人用外语争得面红耳赤,完全不知道自己就是引发争议的关键。警察说:“请你们稳定一下情绪,听我们部署一下明天的行动。”
他们完全无视警察的存在,继续歇斯底里地对吼,我惊呆了。我认识的万父是一位淡泊而安静的艺术家,而我认识的万母是冷静而优雅的贵妇,怎么两种性状温和的物质遇到一起竟会燃烧爆炸?虽然常常听万紫描述这个可怕的化学反应,但是亲眼目击,还是会目瞪口呆。
“明天才是交易时间,你们先回家吧,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万父对我和魏何说。他刚才还涨红了脸对万母咆哮,一扭头面对我们,又恢复了平日里低沉的嗓音。
我和魏何昏头昏脑地往回走,走出万紫家的大门的那一刹那,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安全逃离警察窝。
围墙边有一点火光,走近一看,克拉拉站在角落里,焦躁地夹着香烟。
魏何说:“我不是让你在家等我电话吗?怎么跑来了?”
克拉拉不回答,急急地问:“她怎么样了?”
魏何说:“要十万美金,明天去公园交易。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大周呢?”
克拉拉说:“不知道,好几天没见到人了,打电话也不接。”
回到家里,我妈见我心神不宁,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万紫被绑架了,就是吃烤鸡的那天晚上,我是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我妈疼爱万紫,操心起来:“天哪,报警了吗?”
我爸却警觉地说:“你那天见过她,还有她来过我们家,有人知道吗?”
我摇摇头。
我爸吩咐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这事,不可以去录口供。”
我妈恍然大悟,理智战胜了情感,也叮嘱我万万不可配合警察调查。
我自责极了,说:“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应该拦住她的,大晚上一个女孩子去乡下,多危险。”
我爸生硬地安慰我说:“别想太多了,她母亲能耐大,会找回来的。”
我回到房间,一头栽倒在床上,安慰自己:明天中午才是交易时间,在钱送到之前,万紫都是安全的吧。
为了我的家,我对朋友撒谎,现在万紫情况危险,我还要对警察撒谎。安娜的死警醒我,她为了说真话,献出了生命。而我现在为了保住我的家人,保住我们的不明财产,我眼睁睁地看着万紫命悬一线,我要用她的生命来祭祀我的谎话,我成了一个什么人?
我无法入睡,闭上眼睛,满脑子全是万紫的模样。犹豫再三,我拨通了万母的电话:“他们可能在别墅。”
万母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那晚我和万紫在一起,她说跟人约好了要去乡下别墅。”
万母喜怒参半地说:“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现在才讲?”
放下电话,我把房间门反锁上,再将自己深深地埋在棉被里,筑起两层壁垒与世隔绝,因为我不敢面对家人。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我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回来,可不敢再给万紫家打电话,我怕对话她的父母,还有警察的盘问。我不停地给万紫打电话,如果她平安回来,手机就该通了。可始终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天后,万紫手机终于通了,是她妈妈接的,说平安回来了,在医院,受了点惊吓,情绪很不稳定。谢谢你的关心,等出院之后我们再联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