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够了,我亲爱的
够了,够了,我亲爱的!心要求平静——
一天跟着一天飞逝,而每一点钟,带走了一滴生命
我们两人理想的是生活,可是看那——
很快我们就死去
世上没有快乐,却有平静和自由
多么久了,这些一直使我梦寐以求——
唉,多么久了,我,一个疲倦的奴隶
一直想逃往充满劳动和纯洁的遥远的他乡
——普希金
(吴奕)
我和万紫是不折不扣的酒肉朋友,现在她不是跑来我家蹭饭,就是拉着我一起下馆子,以前我们在主楼做邻居时,还常常一起下厨房。我做中餐,她做俄餐,理论上是各尽所能、公平合理,可是实践上这是残酷的剥削制度。中餐的烹调方法有炒、煎、烧、炸、熏、泡、炖、焖、烩、贴、爆等三十八种之多,且工序复杂。而万紫擅长的俄餐烹饪方法主要是:夹、拌、转。夹——把肉肠切成片,再拿两片面包夹住。拌——黄瓜、火腿、土豆切成丁,挤点沙拉酱拌均匀。转——在路上买只烤鸡,回来放微波炉里转几十秒加热。
这天,万紫来家找我,我本能地断定她又来打牙祭了,谁知却是邀请我去她宿舍品尝她的招牌菜——微波炉热烤鸡。我妈不解地说:“饭马上就做好了,你们吃烤鸡干什么?”
万紫顽皮地冲我妈眨眨眼睛:“阿姨,我们是去约会。”
到了宿舍做客,她把事先买好的烤鸡放在微波炉里转了一下,然后拎出两瓶伏特加,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就着一只烤鸡灌两瓶伏特加怕是要闹出人命啊,我正计算着危险系数,万紫已经喝上了,她很有酒胆,但通常会有个循序渐进的节奏,而今天一开场就剽悍而悲壮,一猛子灌半杯,然后再皱紧眉头哽下去,非常明显的借酒浇愁。万紫是半透明的,有点心事就全写在脸上,但你又永远不知道她有何心事,看今天脸皱得跟块抹布似的,我猜这次一定不是小惆怅小纠结。她焦躁且无耐心,哪怕是喝酒。我还没上桌,她已经喝烦了,撂下酒杯说:“烦,我出去透透气。”接着便飘了出去,我赶紧尾随其后。万紫虽然没有大醉,但也微高,再揣着躁郁的心出去夜游,我还真是不放心,担心她报复社会,人民群众受到莫名伤害。
我随着万紫绕着主楼游荡于列宁山上,深秋的夜晚空气寒冷而清冽,我抖了两下,便真的精神抖擞起来。从我俩第一次漫步红场起,我就开始惦记着何时能与她再到列宁山潇洒走一回,勾勒过一百种情景,其中一些意境十分朦胧,岂料现实的朦胧远高于幻想,现在万紫在前面漫无目的地飘,我在后面一头雾水地追。列宁山是莫斯科的制高点,从观景台上远眺,若是夏天,满眼爽朗而蓬勃的绿;若是冬日雪后,则是一片不同层次的白,有的厚重有的飘逸,有的浓郁有的斑驳。列宁山的诗情画意,将多少莫大学子质朴的同窗之情煽动成了儿女情长。
但你若只喜欢抒情诗,不喜欢光怪陆离的后现代派,那列宁山只宜花前不宜月下。夜幕下,这里暗潮汹涌,危机四伏。今夜,山上就有一场地下摩托车集会,发动机的咆哮和车手兴奋的嘶喊不绝于耳。坐落在列宁山之巅的莫斯科大学没有围墙,校园和城市自然融合,主楼周围道路宽阔,车辆罕至,这段路便成了理想的赛车道。现在,广场上群魔乱舞,聚集了数百个重金属质感的人,以及他们的金属坐骑:玩具般锃光闪亮的日本川崎,阴沉冷酷的俄产沃斯托克,“怪兽”杜卡迪,以及哈雷摩托。干道上几辆摩托风驰电掣,正展示特技。
我护着万紫走在路边,不让她与这伙人接近。
路边上歇着一小撮抽烟聊天的人,一辆装着亮闪闪镀铬排气管的哈雷机车旁,一男一女在肆意地调情,那女郎一身黑色皮装,风情万种地坐在摩托后座上。当她撩起金发回眸一笑,我惊了,不是惊艳,而是扎扎实实地受到了意外惊吓,我问万紫:“那是克拉拉吗?”万紫定神看了看,迷离的醉眼顿时锐利起来,她没有回答我,径直冲了过去,杀气腾腾地喝斥道:“你给我下来!”
骑手缓缓转过头来,狰狞远胜万紫,问:“你,什么人?”
克拉拉对骑手妩媚一笑:“我朋友,我跟她说两句话,等我。”
说着下车,把万紫拉到一旁。
万紫嫌恶地甩开克拉拉:“你这穿的是什么?想死啊?”
对于一辆重型机车,克拉拉确实太单薄了,防御能力可以忽略不计,我控制自己不要去想象人仰马翻等少儿不宜的惨烈画面,即便安全驾驶那也是对肉体凡胎的暴虐摧残,当这摩托驰骋起来,强劲寒风会像刀子般穿过单薄的外衣,刺入骨缝,然后以庖丁解牛之手法把人从每一个关节处肢解开来,想想就毛骨悚然。
克拉拉不以为意地笑道:“哟,火气这么大,吃火药了,还是又喝鸡汤了?”
万紫斜楞着不远处的骑手:“那是谁?”
克拉拉:“赌场的客人。”
这倒在我意料之中,常在山上玩车的这伙人很多是暴富新贵,三四十岁腰缠万贯。苏联刚散伙的时候,政府将国营企业的财产变成一种证券分给企业职工,那时证券约等于废纸一张,它证明你拥有企业的部分财产,但你拿它何用?你不能把厂房机器切下一块带回家。这时候出现一批傻子,拿真金白银收购职工手里的证券,这种行为无异于收购退出流通的老邮票老钱币,没有实际用途,就图个乐。怀揣无用证券的职工们乐开了花,给钱就卖,以为得到了“解体”的好处。但最终他们发现,真正的好处被那些花钱买废纸的“傻子”收获了,他们用很少的钱买下一个个巨大的企业,并因此成了今天的巨富,他们就是新俄罗斯人。年纪轻轻取得这样大的成功该如何庆祝?钱若不花掉,就只是存折上的一个数字而已,可是这么大串的数字要怎么花?并且这串数字还在每天快速增长。于是他们出入赌场、夜总会、玩赛车,穷奢极欲。
万紫打心眼厌恶投机商人:“这就是你的品味?你就这么爱钱吗?”
克拉拉:“不好吗?你瞧不起这伙人,是吧?这样多好,我们就不会永远做情敌了。”
万紫:“情敌?克拉拉,你不会这么无聊吧?普京……”
克拉拉:“我说的不是普京!”
克拉拉目光转向我,这是她今夜第一次正眼瞧我,但我明显感觉到她的眼底藏着浓浓的怨恨,她对着我说:“你上次问我的那个人,那个彼得堡人,是普京,你明白了?”
我打听过的彼得堡人?她是指万紫的那位很帅、强壮、睿智、坚韧、专注的神秘男友吧?是普京?万紫的心上人是普京,我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万紫不理会我们,继续质问克拉拉:“你不是说过你看不上这些赌棍吗?现在为什么会和这伙垃圾搞在一起?恶心!”
“垃圾?”克拉拉笑了,“不不不,这是新俄罗斯人,我们国家的上等人,日进斗金……”
万紫啪地一耳光扇过去,咆哮:“你就知道钱!大周为了你都成什么样了,你知道你把大周折磨成什么样了?”
克拉拉的如花笑靥被一巴掌扇得支离破碎,我不知道万紫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连忙按住她。跟克拉拉解释说:“对不起,她喝多了。”
克拉拉却冲我发飙:“她喝多了,你道个屁的歉?你谁啊?”
这两个女人今天都莫名其妙。
克拉拉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带她回去吧,喝多了就不要出来乱晃。”说着一甩金发,翩然离去,回到哈雷骑手的怀抱。
万紫还要追上去讨伐克拉拉,我把她架走了。万紫怒不可竭:“妈的,要钱不要脸。”
我说:“你还不了解她?她不是真爱钱。”
万紫嘲讽:“你比我还了解她?”
谢肉节时克拉拉落选红场皇后,我曾认真分析过,克拉拉不是爱钱,她只爱漂亮,而在简约、自然、明快、奢华、绚烂这些种类繁多的美中,俄罗斯人尤其痴迷奢华,于是克拉拉追求的漂亮不得不和金钱捆绑起来。我思量再三,最终没有说出这些,我解释清楚了这个道理,必然解释不清我为什么明白这个道理,解释不清我和克拉拉的奇怪关系。我调查外逃贪官的那段记忆,我们俩早就达成了尘封的默契。
回到宿舍,万紫直奔伏特加,我断定她要自残,夺过酒来,谁知她顺势按着我灌了一碗,看来她今天又想拉着我同归于尽啊。趁万紫斟第二碗酒的时间,我卸下一个鸡腿,想要借食物增强抵抗力,还没送到嘴边,被万紫一把夺下,她说:“你脑满肠肥的还吃肉?小心你的脂肪肝!”我的脂肪肝?这句话很难理解,我确实有脂肪也有肝,可是两者独立存在,未曾结合。我问她:“你说的是脂肪肝,还是脂肪顿号肝?”万紫塞给我个碗,说:“干了就告诉你。”我眼珠子差点跌碗里,四十度的伏特加啊,装了满满一碗。为了听清楚脂肪肝三个字,得上酒精肝,我犯得着吗?
万紫颇有心计,软硬兼施逼我空腹喝下三斗碗烈酒,然后猛灌自己几碗,开始掏心掏肺地泄漏隐私,从大周、克拉拉、魏何,到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跳跃式发散式的念叨,逻辑相当混乱。我听不明白,我想本来她也没打算让我听明白,她想找个听众,又有所顾虑,于是先把我灌醉再倾诉,我酒醒之后肯定失忆,今晚说出的秘密仍然是秘密。可是我面红耳赤,醉眼迷离,我自己都以为醉了,大脑却运作正常,我清楚地看着她起先欲言又止,于是三五下把自己灌透了,借着酒胆胡言乱语,她越说越伤心,又猛干几杯,借酒浇愁。
一瓶酒转眼见底了,她接着开第二瓶,我夺过杯子,怕她醉得不省人事,我会失控对她作出朴素的举动。万紫说:“你丫滚蛋。”接着一仰脖子,举着瓶子就灌,灌得英勇豪迈、视死如归,果然淌着俄罗斯的血液。водка在俄语里是水вода的昵称,音译成伏特加,意译应该叫“水儿”,你想象一下俄罗斯人端着四十多度的烈酒说:“水儿!”,这是什么气魄啊。在毛子眼里这还不是一般的水,这是生命之水,俄罗斯作家维克托·叶罗费耶夫说:我们俄罗斯人不喝酒,喝酒只喝伏特加,喝伏特加不是喝酒,是喝灵魂和精神。这话听着耳熟,我怀疑该作家日后跑中国策划了一个脍炙人口的广告:今年过节不收礼呀不收礼,收礼只收×××(收×××不是收礼,是收健康)。
又一瓶灵魂和精神下肚,万紫彻底把自己撂翻了,趴在桌上痛哭流涕,一会儿俄语一会儿中文,把话讲得支离破碎,我仔细听着,拼凑起来大概意思是:“大周救过我的命,我应该报答,对吧?怎么报答都不过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