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是为新闻事业献身了。她生前说过一句话:“医生的职责是给病人带去健康,歌手的职责是唱歌,记者的职责是报道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我当时觉得这句话太家常而浅显,完全没有成为名言的气派。但现在才知道实现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呢,作为一个记者,我非但不去报道现实,还堂而皇之地用谎言掩埋真相逃避现实,甚至不惜残害自己的战友。我和谋杀安娜的人有什么区别?我怎么还能厚颜无耻地在媒体圈里面混饭吃。电视里,走马灯一样晃过一个又一个媒体人的面孔,他们哀痛地、激昂地、悲壮地捍卫新闻自由,每一句话都给我重重地一击,我听不下去,独自走到露台上。
过了一会儿万紫也跟出来。“你在这啊,到处找你。”她朝我走来,闷闷不乐地问,“谁干的呢?”她还纠缠在这个谜团里面。
“不知道。”其实,我根本不关心是谁干的,那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安娜死了。
万紫非要问出一个答案,于是她破天荒地主动给她母亲打起电话:“妈妈,你说是谁杀了安娜?如果是克里姆林宫,那真的太悲哀了。我们的政府,我们总统竟然用这种方式让媒体闭嘴。”
不知道她母亲说了什么,她突然咆哮起来:“你的同学安娜死啦!你竟然说是好事,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万紫狠狠地挂了电话,气急败坏地给我复述她母亲的话,“这个冷血动物,她竟然说如果政府要用这种方式让媒体闭嘴,对媒体来说并不悲哀,反倒是好现象。因为这证明媒体已经脱离了政府的摆布。”
我说:“她说得很有道理啊。政府只需生气地说一句不许报道,所有媒体就自点哑穴执行命令,那才是媒体的悲哀。”
万紫说:“哼,伟大的记者都被杀光了,就剩下些她们这些冷血的媒体商人。”
我说:“不要这么说你妈妈,她是很好的媒体人,她顶的压力不比安娜小。安娜只顾自己就好。你妈妈要顾公司里所有像安娜这样的记者,为他们提供保护伞。”
万紫鄙夷地说:“你还真是衷心护主。”
我说:“记者尚且受到威胁,何况她这样的媒体经营者呢?对于那些批评政府的媒体,联邦情报局非常关心经营者的私生活,设下各种圈套等他们上钩,比如运用美人计偷拍裸照,或者引诱吸毒,然后以此要挟,要求媒体改变报道倾向。克格勃有一个长长的黑名单,你母亲就在里面,她为什么变得铁石心肠,因为她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破绽,好让克格勃无从下手。”
万紫说:“克格勃的名单上有她?别逗了,她也配上黑名单?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新闻自由的战士,她太好收买了,你都不知道她做过多么肮脏的交易。”
我说:“我知道得不多,但在我为她工作的这段时间,我看得出她很棒。”
万紫说:“你好像很崇拜她。”
我说:“有一点。”
“不就是给了你一份工作吗?有奶便是娘。”万紫刻薄地说。
我说:“你为什么喜欢我妈?不就是给了你一口热饭吗?”
其实我维护她的母亲真的与工作无关,因为我已经准备辞职了。
有两种方法可以让精神枯萎,一种是暗杀、陷害、逮捕,让媒体成为一座监狱。另一种就是把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展现,让一切精神层面的东西都成为娱乐的附庸,最终无人思考,我们成为一个娱乐至死的物种。
而我现在在干些什么?我在这时尚杂志做摄影师,我为社会的贡献就是一些肉光四射的美女,风花雪月的调情胜地,迷人心智的珠宝手袋高跟鞋……我正在做一个娱乐致死的推手。我忍不住嘲讽自己:“吴奕啊,用暴力让媒体住口,用娱乐冲淡文化精神,坏事都被你干完了。”
我写了辞职信,交给杂志社的主编。主编不敢受理,他说:“你直接递给老板吧。”在他眼里,我和老板女儿的关系不清不楚,我是二世祖想要潜规则的人,可不能随便放走。
我去了董事长办公室,递上辞呈。
万母有些惊讶:“为什么?”
我说:“我不想成为娱乐致死的推手。”
“你看我是讲究生活情趣的人吗?”她问道。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我不明白和上文有何联系。
我摇头,她完全没有生活,更别提情趣了。
她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时尚杂志吗?”
我说:“这一行比较挣钱?”说完我就后悔了,万紫一口一个商人,影响了我的判断。
“对,就是为了钱,我很缺钱。”万母笑起来,但是语气一转,“我不想再接受财团赞助了,因为他们总是试图左右报社的观点。可是你知道养活一个安娜这样的记者长期做调查,需要多少钱吗?现在调查型记者越来越少,不是被杀光了,而是因为很多报社根本养不起。离开了财团的赞助,你觉得我经营的那几份激进的杂志和报纸可以自给自足吗?全得靠你的时尚杂志来养活他们。”
用休闲娱乐的内容挣钱,养活独立尖锐的内容,的确是高明的策略。她最后一句话将我捧到天上,可是安娜之死让我无法平静,我觉得自己要么做一名真正的记者,要么离开媒体界。我无法再每天面对那些搔首弄姿的模特,那些纸醉金迷的派对。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留下。”我说。
“再考虑一下。”她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
(万紫)
我妈给我一封信,我打开一看,竟是吴奕的辞职信,他从未向我透露这个决定。
我妈说:“还给他,就当我没收到这封信,他不能走。”
吴奕竟然要辞职?离开这里,他还能去哪呢,我自然是第一个不批准他走。只是很奇怪,怎么我妈也破天荒地与我战线一致,我问:“你为什么不放他?”
“你们在谈恋爱吧。” 我妈说。
“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你的男朋友,我必须培养。”
培养?我深知她的意图,她一直企图培养我,我愤怒:“你操控我的人生不够,还想操控吴奕。”
“这都是你造成的,你不喜欢媒体,那我就只能培养吴奕,还好他是个好苗子。” 我妈直直地盯着我,“总之你的丈夫必须是一个可以经营公司的人,你是想让我操控吴奕,还是操控你的感情,帮你另选夫婿?”
“你这个变态,控制狂。”
“说,你喜欢他吗?”
“关你屁事!”
“你要是喜欢他,我就帮你得到他。吴奕离不开你的,只有我能收留他,只有我能帮他获得新的身份。而我们知道他天大的秘密,他永远不敢背叛。企业让他代你管理,最安全不过。”
“你死心吧,我要出家!”我突然产生这个疯狂的创意,遁入空门是最好的归宿吧。
我不能马上出家,但是我马上离家出走了,收拾好行李,又搬进了主楼宿舍。
我妈说:“出家好啊,那你就做到四大皆空吧。”我的汽车又被没收,信用卡又冻结,一切又重演,好像一段录像反复播放。
我躺在宿舍里给吴奕打电话。
“你辞职了准备做什么?”
“不知道,太突然了,没有打算。”
“昨天,我突然想到我该从事什么职业了。”
“是什么。”
“我要去当修女。”
吴奕愣了两秒,然后长叹一声。
“舍不得我?”我问。
“我是在想哪个修道院这么倒霉?”
我变成了一个新闻系的模范生,整天捧着报纸,我想帮吴奕搜集一下就业信息。可是囊中羞涩,买了报纸,连糊口都成问题。还好我读的是新闻系,各大报社每天都会送来一堆免费报纸,随便取阅,真正达到了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境界。于是我每天早早地跑系里,拿几份当日的新鲜的报纸,如饥似渴地阅读,俨然一个新闻学爱好者。
这天下课从系里出来,发现大周坐在花坛边等我,好久没有见他了,我冲上去给了他一个热情的熊抱。大周体贴我上一天课的辛苦,一起去街对面的麦当劳填饱肚子。新闻系的位置寸土寸金,面对面的是莫斯科的心脏克里姆林宫、红场和历史博物馆,这些都成了新闻系历史课时政课的随时征用的“教室”;肩并肩的是列宁图书馆,这是新闻系的御书房;围着红场有一圈餐厅,其中麦当劳是新闻系最方便快捷的食堂;还有大小百货商场,是课后休闲购物的好去处。
在麦当劳,我拿出手机把魏何新写的曲子放给大周听,上次也是在这家店这个位置,魏何给我听了这段振奋人心的音乐。大周听得很入神,我说这是写咱四口子的,要四口子一起填词,缺谁也不行,我们一直在等他,说这话时我咬着乡村土豆块,特别淳朴。大周听完音乐,有些亢奋,说等他应付完手头的事就和我们一起填词,我们要在歌词里写只有我们才能听懂的暗语。我俩回忆起往昔峥嵘岁月,一切历历在目,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看到大周额头的伤疤, 像一道闪电劈开紧实的皮肤,以前觉得刺眼,后来因为《哈利波特》,大家都觉得这闪电疤痕这让大周显得有些聪慧,有些明星相,还有些传奇英雄的气魄。我还是心存歉疚,这个伤疤本来该扎在我头上的,大周挡住了,他是我最铁的兄弟。
聊了很久,不知不觉到了深夜,我俩走到路口,我说我要赶紧走了,错过最后一班地铁就得花大钱打车回去了。大周不让我走,还想再聊聊,说罢坐到喷水池边上,一副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样子,我心里盘算着:完了,地铁赶不上,今天得破费了。大周絮絮叨叨很久,终于说到重点,要再借七千美元。我错愕:“你又去赌了?你又赌钱了? ”大周沮丧地说:“我最近运气很好,本来想把钱赢回来还给你,谁知道……万紫,你帮帮我……”我说:“滚你丫的,自己拉的屎自己吃。”大周:“万紫,求求你,我知道你会帮我的,对不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赌了。”我看他低声下气的丧家狗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把他推进了喷水池里,大周坐在里面,撕心裂肺地喊:“我知道我混蛋!我傻逼!我混蛋!”
水池里没水,冬天,为了防止水池结冰冻坏管道,便抽干了。干涸的喷水池,看上去怪异且无生气,大周狼狈地坐在突兀的喷泉嘴中间。我想到几年前,一到夏天就来这个水池玩水,我们在水池里大笑大闹,追逐着打水仗。那时的阳光很温暖,喷泉很清凉,朋友们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