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吴奕妈妈拉着我看吴奕小时候的照片,他们带到俄罗斯的东西不多,但不多的行李里竟然有几大本厚厚的影集,里面是泛黄的老照片,他们家的人果然爱拍照。吴妈妈说:“吴奕从小就是最优秀的孩子,他本来该有很好的前程。现在毕业了……”说到这里,她眼眶红了,险些声泪俱下。
“说这些干什么?”吴奕打断他母亲,他进屋到现在,几乎没怎么说话。
我反倒觉得感动,她在跟我聊天时会忘情失态,真是拿我当自己人了。我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吴奕的学生签证到期了,在俄罗斯成了非法居留,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我晚上回到宿舍,觉得自己十分孤单,以前在这楼里还有吴奕作伴,现在只剩自己。想想他家的温暖氛围,羡慕不已。在那个三口之家,每个人心里都有苦闷,却仍然相亲相爱。我喜欢这种家庭的温暖,在焦躁而冷漠的现代社会,它是为数不多的化石吧?我不忍心看到它被破坏,变得愁云惨淡,我想要帮助他们。
我给我妈打电话,请她给吴奕一份工作。
我妈听完,竟然没有过多犹豫,一口答应,唯一的条件是要我搬回家里去住。
我说:“好,只要你提供他一份工作。并且除非他主动辞职,你不能赶他走。”
(吴奕)
万紫一大早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说有一个工作机会,让我去面试。我照着地址找过去,竟是俄罗斯一家鼎鼎有名的传媒集团。媒体,这是我迈不进的门槛,没有必要进去面试了吧,但想到这是万紫托关系得来的机会,出于礼貌,还是应该进去一趟。
前台小姐十分漂亮,我说明目的,她起身,摇曳着身姿,将我领到了董事长办公室。这么高规格的面试?我不由暗暗吃惊,万紫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董事长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俄罗斯女人,清瘦的脸庞,锐利的眼神,不苟言笑。不等我介绍,她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做什么岗位?”
我说:“对不起,您这个行业不适合我。”
一丝惊讶闪过她的眼底,但马上又恢复锐利而干练的眼神,语气平缓地说:“你不是莫大新闻系毕业的吗?”
我说:“是,但是……”
不等我说完,她便说:“那就行了。我不了解你的能力,但我了解莫大新闻系的能力。就在这工作吧。”
我说:“抱歉。”
她突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语气,说:“就当你帮我个忙,我想让女儿回家。”
我这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位就是万紫那位童话般的母亲,白雪公主后妈式的童话人物。我说:“你们的家务事,我不方便参与。”
万母说:“她一边上学,一边打工,你也知道有多不容易,一个人住在宿舍,也没什么朋友,以前还有你作伴,现在什么情况,你该清楚吧?对她来说,回家是最好的选择。她那么帮你,你也应该为她着想一次,帮帮她。”
我为难地说:“可是媒体的工作,我干不了。”
万紫母亲说:“你可以不做记者,我有一本时尚杂志,你去做摄影师怎么样?”
我想了想,同意了。万紫真的应该回家了。
万紫知道这个消息,很开心,说:“你天生就是做时尚的料。”
我问:“为什么?”
万紫说:“因为你够风骚,这工作多好,可以假工作之名和漂亮的傻姐儿们厮混。”
万紫搬回家了,常常会到杂志社去看我,有时甚至插足我们的选题会,她一捣乱,时常让我们的头脑风暴变成一场真正的风暴,可是她那向来严苛的母亲,却宽容地说:“她有兴趣是好事,就拜托你们多帮助她了。”老板用上拜托二字,主编只好隐忍,像是被迫收容泼猴的唐僧。
更可怖的是,某天我下班回家,一进门,看到她大喇喇地坐在我家饭桌上胡吃海塞。我都忍不住要退出门去,确认一下门牌号。
我说:“怎么哪都有你啊?”
万紫很费劲地嚼完满嘴的食物,咽下,腾出嘴跟我说话:“我很可怜呢,饥一顿饱一顿的。你真幸福,阿姨做饭这么好吃。” 这马屁拍得甜而不腻。
说实话我妈的厨艺还真是不敢恭维,得到万紫的赏识,我妈受宠若惊,使劲给万紫夹菜:“多吃点,明天再来,阿姨给你做红烧肉。吴奕每天下班晚,我专门给你开小灶,不用等他。”
万紫故作惆怅地自怨自艾:“同样是妈妈,差别怎么这么大啊?”
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进一步激发了我妈盲目而夸张的母性,恨不得为她掏心掏肺。
待万紫酒足饭饱,准备摆驾回宫就寝了,我妈勒令我将她送回家去。
我说:“她都能自己摸上门来,还怕迷路不成?”
“天晚了,俄罗斯这么乱,一个小姑娘自己回家多危险啊?”
“为什么乱啊?她就是社会的乱源。”
我最终还是敌不过我妈专制的母爱,护送万紫回家。
我说:“你不是有交流障碍吗?我看你EQ高得都要爆表了,那种厨艺,你也夸得出口。”
万紫说:“其实我也觉得不怎么好吃。可是我太喜欢你家了,不打着蹭饭的幌子,我怎么好意思来呢?”
这家伙的廉耻观还真是奇怪,正常人都会觉得蹭饭是羞于启齿的事。
万紫突然说:“吴奕,你也要多夸奖她。”
我说:“我不撒谎,她也会赏我一口饭。”
万紫说:“她现在的全部生活只剩给你们做饭了,没有鼓励,她的生活将多么苍白?相信我,我是过来人。”
是啊,说到倾巢逃亡,万紫是前辈啊。
她又勾住我的胳膊,像一对饭后散步的老夫妻,我把她的手扒开,她又挽上来。有一个人百折不挠地对你示好,幸福感应该狂飙吧?可我却惶惶不安。心里默念着:万紫啊,真的是不值得对我好,你不是储备着一个很帅、强壮、睿智、坚韧、专注的好男人吗?快去那边吧。
她脖子一软,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低头看着她舒适的模样,不忍心生硬地将她推开,心想:让你靠一小会儿吧,走到下个路灯,我就把手抽出来。
可是走到下一盏灯时,我想,到再下一盏灯一定抽出来。
时间就像这一盏盏路灯,我每天等待着下一盏的变数,却又平静地走过了两个月光阴。
一天,万紫乐颠颠地拎着蛋糕跑来杂志社找我,我不明白这种与纪念日紧密相关的食品,为何会突然出现。除了生日,我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能够标上星号的特殊日子。
她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房间,反手关上门。回头看我时,目光贼亮,毫不掩饰垂涎三尺的欲望,馋得直咽口水。
这让我莫名紧张,我的确算是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可是这姑娘也太不矜持了吧?难道她今天是要制造一个纪念日,并为此准备了蛋糕?
“今天是普京生日。”万紫大眼睛忽闪忽闪,喜滋滋地捧着蛋糕,迫不及待要将它吃掉。
原来不是垂涎我的才貌啊,我松了口气,又隐约有点小失落。我说:“普京生日与我何干。”
万紫说:“就是要制造各种庆祝的理由啊,这样每一天都变得有价值。”
俄罗斯人都这么想,所以发明各种节日,找乐子寻开心。我现在也喜欢他们这种生活态度,我太需要巧设名目的庆祝,藉此将自己灌醉。我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时尚圈就是这样,办公环境也随时可以小酌一杯,为微醺的灵感。
万紫嗔怪道:“你怎么喜欢酗酒了?”
我反问:“你不喜欢吗?”
万紫说:“其实酒有什么好喝的呢?我以前喝酒,是想证明自己长大了,而现在我觉得没什么可证明的,懒得喝了。”
而我,是喜欢醉酒后物我相忘的感觉。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我拿出所有的酒杯,说:“招呼大家一起来庆祝吧。”
万紫说:“不要,我们俩庆祝就好了,他们得努力工作,我妈还靠榨取他们剩余价值养活我呢。”说完,她跑过去放下窗帘,在窗帘合上的刹那,我看见窗外有几个浮想联翩的脑袋,透过窗帘的缝隙,偷偷往小屋里窥视,他们脸上有的艳羡,有的同情,有的不齿。我能猜到他们朴素的想法,以为老板女儿要潜规则我吧?也难怪他们误会啊,毕竟连我自己都误会了。
正在斟酒,有人急不可耐地使劲拍门,我说:“请进,门没锁。”话音未落,一群人呼啸着冲了进来,急急地说:“快看新闻!”说着闪电般地打开电视,所有人堵在电视银幕前,围得密不透风。我只听到播音员机械的播报:“……著名女记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在公寓电梯内遇刺。据警方透露,现场至少有五名杀手,其中有一名20来岁、戴黑色棒球帽的男子。他们非常专业,埋伏在电梯间与楼道中,封死了安娜所有的生路。寓所门廊里的监控录像显示,一名杀手甚至还礼貌地将公寓大门打开,让安娜进入。”然后我听到受访者愤怒的控诉:“这是一起带有浓厚政治意味的谋杀!安娜可能获得了某些机密信息,为了不使信息被曝光,那些人决定消灭她!”
听到这则消息,所有人都呆住了,等回过神来,有人怔怔地问:“是谁干的?”
有人回答:“车臣政府?或者是克里姆林宫?她批评车臣和普京时,几乎不留余地。树敌太多,还都是些狠角色。”
万紫蹦出来,抗议不负责任的推断,她忿忿不平地说:“不会是克里姆林宫的,普京怎么会在自己生日这天派人刺杀一个女人呢?”
她带来庆祝普京生日的蛋糕还完好地摆在那里,蜡烛燃烧着,融蜡一滴滴地滑落,像是灼热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