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些顶着学位帽拍毕业照的学生。我说:“你猜他们都在想什么?”
“从明天起,大干一场。”吴奕随口回答。
我叹一口气:“整个莫斯科大学,恐怕只有我们俩,不知道明天要做什么。”
吴奕也伤感起来:“茫茫然地来,茫茫然地走,五年毫无变化。”
我说:“来的时候,你不是怀揣着新闻理想吗?”
“你少恶心我了,我哪有什么理想啊,都是后来被韦铭洗脑了,想要做无冕之王。当年我爸坚持要送我出国,原计划把我塞进美国的,但是我觉得俄罗斯姑娘漂亮,就来这里了。很性感的理由吧?”吴奕想了想说,“好像当时确实有个伟大的理想,拯救俄罗斯美女。”
“怎么拯救?”这个怪理想超越了我的理解能力。
“将她定格,使容颜不老。”
“你这分明是来摧残俄罗斯美女的。容颜衰老本来是不经意的事,你非得冻结这个时间点,搞张照片来做岁月流逝的参照物。多残忍的照片啊,美人迟暮,肉体衰败就够惨了,还要在精神上受到二度伤害。”
吴奕无情地说:“人像摄影本来就是挽歌艺术。”
我不接话,就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美女”应该是一个令人愉悦的话题啊,怎么会越聊越凄凉?
“你以后想做什么?”吴奕不经意地问。
“不知道,反正不去接我妈的班。”我习惯性地回答,答完之后仔细一想,似乎可以换个新答案,“你不是已经给我指明路子了吗?做一个翻译。”我隐约觉得这是我理所当然的职业。
“你想一辈子做翻译?”吴奕很吃惊,“那你上大学干什么?打你小学毕业就已经够水平做翻译了。”
“我要是当时知道我可以做翻译,我才不上大学呢。我那会儿纯粹是闲得无聊,无所事事,只能上个大学打发时间。”
吴奕摇头叹气:“真没志气。”
“要志气做什么用?我知道自己什么料,我不好高骛远。”平庸的人,若对未来寄予太多,那未来就会变成深不见底的绝情谷,把宏大的理想扔进去,却连个响儿都听不见。当然我看起来并不平庸,并且看似很体面,念的学校体面,衣食住行也体面,但都是我妈给的,离开她,我屁也不是,啥也不会,就能当个汉俄翻译,靠,就会这么俩语言还是她教的。
“料挺好的啊,会做彩蛋,会唱歌,会弹吉他。”吴奕总是极富包容心地拔高我的才华
我说:“你讽刺我!这些也算本事啊?那我会的可多了,啥花样我都能玩,可是不管单拎出来哪样都玩得没别人好啊,你看魏何玩琴能玩进音乐学院,而我就只是一票友。”
说到理想和才华,我又忍不住为吴奕惋惜。
吴奕揪住我的脸,往外一拉,摆出一副严厉的模样警告我说:“不许对着我做这种表情。”
我呲牙咧嘴,狠狠地揪住他的胳膊一拧,说:“不许对我动手动脚。”
正在这时候,我们租的车来了,车主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俩拧在一起,这一刹那,三个人都尴尬起来。
车主打破僵局:“不好意思,刚送了一趟机场,来晚了。”
吴奕立了立衣领,说:“没关系,我们正好谈谈人生谈谈理想。”
这个大尾巴狼,越描越黑啊,你的人生理想就是和我扭打作一团吗?
早听吴奕说这车主一个中国留学生,课余时间租车挣点生活费。看来半工半读一定非常辛苦,这大哥一脸蹉跎,瞅着都快奔四了。我紧张起来,如今我也靠课余打工糊口,不会也未老先衰吧?我问:“您真的是学生?”话音一落,刚刚缓和的气氛又僵住了,看来今天很容易陷入全局性的尴尬啊。吴奕狠狠地白我一眼。
车主自我解嘲地笑笑,说:“咱们看着不像同学?那是必然的,我比你大十几岁呢。”
原来他真的奔四了,是实质蹉跎,而不只是表象蹉跎,我长长地松了口气,也为刚才的冒失感到抱歉,于是想出句恭维话来补偿他,我说:“您真有毅力。”
吴奕又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慌忙解释说:“人家念的是博士。”
我诧异:“博士不都应该在教研室里闭关做学问吗?怎么有空出来开出租呢?”
吴奕恨不得要扑过来捂上我的嘴,他又连忙帮博士辩护:“大哥研究的是社会学,当然要深入社会,实践才能出真知。什么职业能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交流?出租车司机啊。”
博士忍不住大笑:“小兄弟,谢谢你啊。其实我还真就不是做学问的人。我就是想拿个博士学位,回到中国,报公务员可以免考。”
我觉得这博士脑子有点乱,账都算不清。我说:“博士学位可不好混啊,你花这么多时间和学费,就为回去当个公务员?想当公务员,你考啊。”
“考博士,机会是平等的,只要你肯努力,就能毕业。考公务员,水就深了。”博士的表情很复杂,一边为自己的免考特权感到沾沾自喜,一边又因为道路迂回而倍感无奈。
车开到吴奕家的公寓楼下,我们下了车,博士又匆匆赶去接下一个客人。
我对吴奕说:“辛辛苦苦念博士竟然是为了当公务员,真搞笑,最没斗志的人才去当公务员呢。”
吴奕说:“那是欧美国家的情况。我们中国正好相反,最优秀的毕业生都报考公务员,找不到工作的才自己创业做老板。”
我不明白:“怎么想法差这么多呢?”
吴奕:“想法没有差别啊,只是方法论有所差别而已。你说,最优秀的人通常会选择什么职业?当然是充满变数与机遇的职业。在西方,优秀的毕业生会选择创业,做自己的老板,而不是到政府机关去混日子,因为政府的公权力都被关进笼子里了,公务员没有什么发财的路子,挨到退休能挣多少钱,早就定好了。而中国正好相反,在西方毫无钱途的公务员职位,在中国却是最有油水的行当。中国的公仆是纳税人的主人,纳税人是公仆的子民啊。”
我无法相信他描述的中国,我爸不就曾经在中国做公务员吗?但他是典型的无欲无求,没多大志气。按吴奕的说法,我爸还成了中国最优秀最有干劲的族群了?
看着我一脸怀疑,吴奕说:“屋里有一个活化石,你要去采访他一下吗?”
我说:“你,一叶障目。”因为父亲的事情,他真的有点钻牛角尖。
吴奕吃惊地看着我:“成语竟然用对了。”
我说:“去死。国考拿三分的人,没资格嘲笑我。”
到了他家门口,吴奕拿钥匙开门时,我紧张起来,不敢踏入。我怯生生地说:“我还是不进去了。”
吴奕说:“太好了。”开心地准备与我道别。
看着他绝情的样子,我一生气,夺门而入。
吴奕在玄关处对着屋里吆喝一声:“我回来了,还有个朋友。”
这句话一瞬间温暖了我,我已经多少年没说过“我回来了”这句话?我家的房子总是空荡荡的,不知道跟谁说去。还没见到他的父母,我就开始喜欢这个家庭。
我们进屋,吴奕爸爸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好!欢迎来我们家玩。”
他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样,本以为会见到一张物欲横流的脸,然而他却很书卷气。我忸怩地自我介绍道:“叔叔您好,我叫万紫,是吴奕的同学。”
吴妈妈从厨房里赶出来,扎着围裙,笑盈盈地说:“回来了?快洗手,给万紫同学拿水果。饭还要等一会儿才烧好。早说会带朋友来啊,我就多准备点菜了。”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只会傻笑。我有间歇性的语言障碍,现在又开始发作。
我环顾四周,这屋子装修简单,却布置得十分精致,每个不起眼的小角落都藏着一道风景。恍惚间,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幅雅致的油画。餐桌、木椅、沙发,到处都摆着精致的棉质布艺,使油漆和牛皮坚硬冰凉的触感,变得舒适而呼吸畅快。墙上醒目的位置挂着全家福,上面有两位老人,想必是吴奕的爷爷奶奶。逃难出来还带着全家福,真是重感情的一家人。客厅的外墙上并排敞开着两扇巨大的飘窗,夕阳透过纱帘,洒下轻柔温婉的光。其中一个窗台上放满了各式样的绿植,馥郁而静谧。而另一个宽大的窗台上则摆着一排纯棉的抱枕,这一定是吴奕的喜好,宿舍的窗台那么窄小,他也总喜欢蜷坐在上面看夕阳。这时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画面,暮色中,我与吴奕对坐于此,看书喝茶……天哪,我是在憧憬融入这个家庭吗?。
我愈发地讨厌自己的那个家,讨厌那些冷漠的豪华装潢,就像一个永远搞不清房客是谁的星级宾馆。家是情感的归宿,这么说来我只有一幢房子罢了,而从来没有一个家。
吴奕爸爸给我展示他手上的书,是俄语教程。他说:“老了,记不住了。我读书的时候,也学俄语,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我到现在还记得中学时的一篇课文。”说着背诵起来。一段充满时代气息的散文,充斥着:同志、友谊、共产主义等关键词。吴奕爸爸中气十足,一口纯正的苏联革命电影腔调。
朗诵完,我正准备恭维两句。
他倒自嘲起来:“三十多年前的课文,现在倒背如流。可是这昨天看的单词,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你看这老年人的记性。”
我跟着笑。
吴奕不插话,在一旁安静地削苹果。
开饭了,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我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餐桌了?吴奕妈妈不停地给我夹菜,说:“万紫太瘦了,要多吃点,女孩子丰满些,气色好福气好。”
我分明是个不速之客,她却如此热情,我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家庭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