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何说:“傻孩子,那边有复印机。”
我惭愧。抄好页码,我拿着书去复印。
魏何说:“你都印好了?我们回去吧。”
我问魏何;“你大老远过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没什么,纯粹为了帮你。自从被我拒绝之后,你也不谈恋爱,我害怕呀。所以遇到好的人选就要赶紧把你送出去,免得砸手里,最后让我负责。”魏何的解释很荒唐,接着他坏笑着问,“你确实是喜欢他吧?”
我急得跳脚:“你不要打着负责任的名义,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我喜欢他是小狗。”
我们去到红场旁边的麦当劳,魏何拿出mp3,说最近感触很多,写了一首曲子,说着把耳机塞进我的耳朵。我跟着音乐一路血压狂飙,我能听出来这就是写的我们红殇四口子的混子时代,我雀跃而起,按也按不住,说:“我太喜欢了,这是写的咱,是吧?”
魏何点点头。
我说:“咱四个人一起填词!”
“好啊,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聚到一起来,他俩最近很神秘。”魏何闷闷地说,“我的音乐只引起你的共鸣,这是友谊的无敌,还是我音乐的悲哀?这首曲子我们乐团指挥听过,贬得一文不值,说结构欠严谨,只有凌乱无序的情感,没有逻辑。”
又是那个倒霉的指挥,我忍不住又喊出那句人生哲学:“你不能让每个人都满意,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人。”
我闭关两天,好不容易整理好一小部分复习题。我捧着这沉甸甸的资料,心想:拿个毕业证这么难,我当年拼死拼活地考进来干什么?搞不好这辈子都出不去了,直接被判无期徒刑,要终身监禁在新闻系的那座沙俄古楼里。
我把资料给吴奕送去,说:“你先看着这些,剩下的我接着帮你弄,这样比较节约时间。”
吴奕很诧异:“你忙活这些干什么?”
我说:“我看你被考试折磨得不人不鬼,动了恻隐之心。”
吴奕毫不领情:“这个考试对我毫无意义,不考也罢。”
“为什么?”我问。
“我不想做记者,还考这个干什么?”他一脸不耐烦,但眼神里闪过一丝惆怅。
“不想做记者?”我狐疑地看看他,不留情面地将他揭穿,“我看你那会儿跟踪我,挺带劲的嘛。”
“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明明是道歉的话,可他的态度非常粗暴,“我根本不是做记者的料,我眼拙,发生在身边的事都辨不清真相,怎么当记者?”他毫无保留地展开自我批评,语气十分愤怒。说完,他爬回被窝里蒙头大睡。
我掀开被子,把他揪出来:“你怎么这样啊,马上国考了,你还想毕业吗,五年书白念啦?”
吴奕咆哮:“你有完没完啊?考试、毕业、学位,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觉得别扭吗?”
我也提高了嗓门:“我看着你变这样,也别扭。”
“那就别在这杵着,出去!”吴奕下了逐客令。
竟然这么不识好歹,我把资料拍在桌上,说:“爱看不看。”
吴奕抓狂起来:“拿走!拿走!别放那!”
“那就扔了吧。”我恼羞成怒,一把拉开窗户,把上百页资料扔了出去,纸片漫天飞舞,兼有秋叶和冬雪两种苍凉。
吴奕从被窝里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喊:“你这个疯子!”
我挑衅地看着他,微笑:“你刚知道?”说完摔门而去。门已经重重地撞上了,还是隔绝不了屋里的怒吼:“万紫,你他妈的疯子!”
最后的对白,我姿态优雅,他气急败坏,这一回合我赢了。我离开时昂首挺胸,可是关上门的刹那,我就垮了,袭来一阵莫名的恐惧。恶毒地对待别人的善意,那不是我的专利吗?我觉得刚才是在照镜子,他所有的蛮横无理都是我的影子。想到这些,我竟然不敢怨恨他,如果我都不能包容这种恶毒,那还要奢望谁来包容我的恶毒?
“一定是有苦衷的。”我这样想。就像每次我对别人施暴时,给自己的辩护词:“我的伤痛你永远不懂。”
我回到宿舍,开足音响,用强劲的音乐来冲散我的坏情绪。过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腰间一阵酥麻,伸手一摸,原来是手机在震动。是吴奕打来的,莫非是输了上一回合,心有不甘,想要扳回一城?我才不傻呢,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可是它执着地闪烁着颤抖着。莫非他是图谋把我的手机震散架,以此来报复我?我抓起手机,按了接听健。我故意让手机远离耳朵,以防他爆破性的怒吼。谁知电话那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我在楼下草坪上捡纸片呢,你要来吗?”他语气平静,有一种雨后彩虹的清新明净。
“不来!”我赌气地说,我从来就不是大度的人。
“你扔得到处都是,不来拣,什么素质?”吴奕道貌岸然地批评我。他没心没肺吗?刚才还剑拔弩张,一扭头又可以放肆地开玩笑了。
我打开窗户,探出头去,草坪上真的有个小小的人影在拾荒。我是在二十楼完成的这个名为“天女散花”的行为艺术,站得高,撒得远,方圆一里都散落着那些A4纸片。真的造成白色污染了,我不由惭愧起来,赶紧下楼去参加劳动改造。
我走进草坪,吴奕正弓着身子认真地拣纸片,我说喂,他抬起头来看我,胡子拉碴,皮肤苍白,一副穴居物种的模样。他早就应该走出来,暴露在阳光下,除潮杀菌。
待我们把所有纸片一张一张地收回来,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吴奕仰面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看碧蓝的天空,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眉宇间的阴霾一点点化开。
“今天天气真好,我们就在这里看会儿书吧。”我造出一个甜而不腻的笑容,装得像个纯情的高中傻妞,我倒看看你好意思拒绝这么无邪的请求吗。
吴奕懒洋洋地把胳膊伸到我的面前,摊开手掌,示意我将资料呈上,真拿我当小书童了,我抽出两页资料,拍在他的手上。吴奕接过去扫了几眼,惊奇地说:“呵,竟然还挺靠谱,你打哪搞到这些答案的?”
竟然?这是夸奖吗?听着真别扭,我狠狠白他一眼,把剩下的纸按页码整理好。
吴奕抓着两页纸,趴在草地上辗转反侧,最后索性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平,把纸铺在脸上遮挡阳光。他躲在在A4纸后面,嘟囔着:“其实我真的看不进去。”
隔着纸,我也能看见他那副昏昏欲睡的死样子。我把剩下的一沓纸往他胸口上重重一拍,吴奕弹起来,捂紧胸口,弓着腰,背部曲线像一只煮熟的虾,他一副被震伤五脏六腑地样子,痛并快乐地说:“我拿不找毕业证,就去表演胸口碎大石为生。”
“这些纸片子我费多少心血啊,你敢国考不及格,我让你大石碎胸口。”我恶狠狠地说。
吴奕也恶狠狠地抱怨:“我真是不明白了,你自己的成绩一塌糊涂,这么热心地监督我干什么?”
“学这些对我没用,我讨厌俄罗斯的媒体界,也没有拯救它的宏愿,懒得学。你不一样,你喜欢新闻,那就得努力,”我仰起脸望着天空的飞鸟抒情道,“好羡慕你啊,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吴奕捧着厚厚的资料,收拾起脸上的躁郁,认真地注视我,欲言又止。
在被他直视的这十秒钟,我像被某种生化武器击中,摧得心里杂草丛生,疯长出一些科学家也不敢研究的异形茎蔓,拉扯着,纠结着,撩拨着。我故作严厉地呵斥他:“看我干什么?看书!”他也慌忙垂下眼去。
转眼国考时间到了,我在考场外面走来走去,像一个望子成龙的家长。可是一想到过了这一关之后,他就毕业回国了,从此留我在学校形单影只,我又产生一丝邪恶的念头,期望这门考试成为他的归国路上的绊脚石。吴奕总说俄罗斯人就像俄国的双头鹰国徽,个个人格分裂,我不得不承认。
吴奕走出考场,从他那波澜不惊的表情,我看不出结果。我急切地问:“怎么样?”
吴奕说:“还算对得起你。”
对得起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结果比较对得起我。
我拿过他的成绩册,翻到最后一页国考栏,写着“三分”,刚好踩在及格线上。我顺手往前翻了几页,看他以前的成绩,竟然全是五分,他原本是可以拿红皮毕业证的模范生,怎么会一落千丈?我说:“这分数好像对不起你自己。”
吴奕满不在乎地说:“考这个对我来说没意义的,对得起你的复习资料就好。”
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没有意义,可是吴奕说过是朋友就不要问,魏何也说过不要去打听,除非他告诉你。我把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换上愉快的表情说:“通过就好,我们去庆祝一下吧。”我脚步轻盈地蹦了过去,双手抱住他的胳膊,挂在他身上往外走,像攀在树藤上的人猿泰山。吴奕扭捏地抽出手去,摆出一副授受不亲的表情。
“挽挽怎么了?魏何就随便让我挽。”我瞪他一眼,又厚颜无耻地挂了上去。
“对啊,你怎么能同时跟两个男人勾肩搭背呢?”
是在吃魏何的醋?我说:“那你让我挽着,我就不挽魏何了,和他彻底划清界限。”我将喜新厌旧演到了极致。
“不行。”吴奕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语气十分冷漠。我尴尬极了,不知如何应对,索性作赌气状气冲冲地扭头就走,心里默念着:“快来追我。”电视上不都这么演吗?可是吴奕并没有追上来,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
我们到了酒吧门口,陌生得恍如隔世,自从经济独立,我囊中羞涩,就不敢踏入半步。吴奕掏出所有的钱,要在这里不醉不归。
今天的音乐俄罗斯风味十足,是手风琴伴奏的慢摇。DJ演绎出一种神经病似地搓碟方式,忽而坚定决绝,忽而畏畏缩缩,忽而歇斯底里,忽而柔情万种。我的情绪被这无规律抽搐的音乐提起、放下、提起、放下……吴奕听着音乐说:“DJ今天的心情跟我有点像啊。”
然后他用行动证明了他比DJ更躁郁,他点了一杯很江湖味的酒——血腥玛丽。
我们坐在吧台上,看调酒师调酒,他把细盐、胡椒粉、莳萝粉混在一起,平铺在银盘上,然后取出一个酒杯,用柠檬片擦拭了杯口,将杯子倒置于银盘之上,湿润的杯口就黏上一层薄薄的粉末。
然后我就看到他往调酒壶里加入了各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材料:伏特加酒、番茄酱、伍斯特沙司、热酱油、盐和胡椒粉、西芹盐、柠檬汁,还有散发着浓郁芥末味的山葵。
调酒师合上调酒壶,用力摇晃,当他打开盖子,把猩红浓稠的液体倒入酒杯,我不由得头皮发麻。
我最近装淑女,想点一杯色泽美艳的红粉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