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不要一直躺着
包括站着的时候
——致吴奕
(万紫)
温州老板李总走了,我那刚刚萌芽的小事业也跟着暂停生长了。没家、没车、没钱,放眼望去,偌大的莫斯科城到处欢歌笑语,却没有一个适合我的娱乐项目,我无聊得都每天靠上课打发日子了。
以前我不怎么爱上课时,还总能在学校碰到吴奕,现在我成了全勤模范生,反倒不见他了。一天下课,我去宿舍找他,敲了半天,那门才缓缓地隙开一条缝来,里面黑洞洞的,似乎窗帘紧闭。我扒着门缝往里看,却对视到一双赤红的眼睛,吓得我一哆嗦,鬼!再仔细一看是吴奕。他无动于衷地飘了回去,留我在门口傻傻站着。
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忍不住问:“你大姨妈来了?”
他不回答,匀速地漂移。
我说:“你在梦游?”
他也不回答。我一拍脑袋,梦游的人怎么会回答我呢?
吴奕缓缓地坐在床沿,被子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造型团在旁边。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面前,据说梦游的人被吵醒,会精神分裂。我伸手在他脸前晃晃,测试他的睡眠深度。他一挥胳膊,拍开我的手。空洞的眼神刹那间变得警觉,像审视精神病一样上下打量我,说:“没事儿吧你?”
“你没事儿吧?大白天装神弄鬼。”我吼回去。不知是否这浑厚的一吼让他受到惊吓,他又颓靡地无声无息了。我作淑女状,柔声问,“怎么大白天睡觉啊?”
吴奕有气无力地说:“晚上失眠。”
失眠的滋味不好受,谁失谁知道,我很能理解。可是为什么会失眠啊?莫非也是这五十年的古董床有人托梦?
他房间里光线昏暗,满地散落着白纸,像撒了纸钱,再加上他眼眶乌黑,气若游丝,真有点聊斋的意境。我从地上捡起一张纸来,是国考复习题,最近学校里毕业班的学生,三五成群讨论的都是这个话题。突然意识到吴奕已经大四,还有两个月就该毕业回国了。
我说:“还有两个月了?”
吴奕说:“还有两个月了。”
我们的语气都很沉重,像在宣告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
我把地上的国考题拣起来,问:“你是因为这个睡不着?”
“那倒不是,这玩意儿催眠效果还挺好。”吴奕满不在乎地说,我觉得他是故作洒脱。
我又捡起来几页,都踩脏了揉皱了,可是一个字都没有,我问:“你这是看了还是没看呢?”
“不想看,头疼。”他皱紧了眉。
国考是个大工程,几百道复习题,考试时随机抽取两至三题。新闻学是文科,考试都为口试,一个人对付三个考官,接受他们的轮番轰炸。虽说口试只有两三道题,但我宁愿选择上百题的书面考试,哪怕试卷摊开之后面积超过课桌,活像一张桌布。书面考试,选择题可以掷骰子赌运气,填空题可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这口试容不得半点虚假,老师随口延伸几个相关问题,不懂装懂者马上就会现出原形。俄罗斯学生要应付这场口试尚且费力,何况吴奕这个老外?
“哪里不会,我帮你。”我自告奋勇地说。
“别逗了,就你这半罐水,还想来灌溉我。”吴奕毫不掩饰对我的藐视。
“我能帮你查资料啊,我业务水平低,俄语总比你强吧。参考书在哪里?我帮你整理资料。”明明是我要助人为乐,怎么显得我在没脸没皮地纠缠他?脸皮薄做不了活雷锋呀。
“别白费力气了,自己玩去吧。” 吴奕懒懒地说,然后爬回被窝里蒙头大睡,他裹紧被子,像一个半死不活的蝉蛹。看来是真的困了,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鲜活生命啊,竟被失眠摧残得如此萎靡,我按不住长吁,从地上收拾起他的国考题,轻轻关上门。试题我带走了。
早在考大学的时候,我就得出结论:我有一种奇妙的体质,只要接触到教科书,就会肌肉放松,神经反射减弱,体温下降,心跳减速,血压降低,新陈代谢速度减慢,胃肠道的蠕动明显减弱……简而言之,就是教科书会促使我进入睡眠状态。
我的身体正在演绎这套慢动作,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我的神经细胞又慌乱地运作起来。
电话是魏何打电话来,问我在干什么?
我说:“看书做题呢。”
魏何惊叫:“什么?你受什么刺激了?”
他神经失调地大叫,还说我受刺激了?不过我确实受了刺激,刚刚被电话惊醒的神经细胞,现在又受到他的二度惊吓。我解释说:“吴奕国考,我帮他整理答案。”
魏何担忧起来:“吴奕没事吧?你的答案都敢要?”
经他这么一问,我倒觉得吴奕是真的出事了,他不是个三好吗,怎么会因为一个考试为难成这样?而且以他调查我的那股韧劲可以看出,他有迎难而上的彪悍个性,怎么现在却是一副逃避的样子?
我对魏何说:“吴奕有心事,可我不知道是什么。”
魏何说:“不要去打听,除非他自己告诉你。”
我说:“那怎么办?他持续这个状态,怕是很难毕业。”
魏何:“帮他调整情绪,把国考这一关过了吧,总不能因为一时的坏心情,做出后悔一生的选择。毕竟他是那么热爱这个专业。”
我说:“可是我实在是水平有限,刚看了一遍题目就被打败了,完全不知道上哪翻答案去。”
魏何说:“去列宁图书馆吧,总能查到资料。”
“哪儿?”我条件反射地惊叫,马上表态,“我不去。”
魏何不懂我为何莫名惊恐,问:“怎么了?”
我说:“我不敢去。那不是我去的地方,让你去女厕所你也紧张。”
魏何被我逗乐了,说:“我陪你去吧。好久不见了,想你了。”
你的初恋情人成天这样跟你说话,你做何感受?他总是温柔地说:亲爱的、宝贝、公主、我爱你、想你……极尽销魂之能事。这个貌似多情的绝情男子,就用这些虚无飘渺的甜言蜜语摧残我的少女情怀。
魏何是我的初恋。
我在上小学时,只有克拉拉一个朋友,克拉拉从小就是漂亮姑娘。我们生活在苏联,这个热爱革命的国度,解放了无产阶级,接着又解放了无产阶级的性,没有人为孩子营造一个无菌温室,孩子们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早熟早恋。
我那时正值青春期,青春期女孩的心智通常比同龄男孩成熟五岁,在那个早恋频发的季节,我若是一个好色之徒,没准也可以和某美少年谱写一段甜蜜的校园恋曲,偏偏我很看重精神交流,于是很难欣赏身边的幼齿男性。直到我惊喜地发现魏何是一奇男子。
我与魏何常常通信,一次魏何写道:“苏联解体这些年,我看新闻联播,一直报道俄罗斯经济萧条,民不聊生,很担心你呢。可是读你的信,又觉得你们过得不错。这新闻联播的报道真是情绪化,这世界上最匪夷所思的感情就是男人对男人的爱,女人对女人的爱,还有社会主义国家对社会主义的国家的爱。现在,苏联解体,中国失恋,这些年情伤得厉害。”魏何讲话如此深沉,我刹那间情窦初开了,距离不是问题,我愿与他鸿雁传情,展开一场柏拉图式的恋爱,下一封信中我热情洋溢地表白了,魏何逃避,我锲而不舍,却仍然早恋未遂。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有这么深邃的洞察力,是因为他纠缠在男人对男人的爱里面。也就是因为这样,他的心思更细密,比女孩更早熟。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初恋就这么幻灭。我多少算个体面人,被我热烈追求,魏何非但不觉得荣幸,还颇有微词,他说他当年好端端一个青春少年,却被一个恋父情结深重的女孩爱慕,莫非他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混浊的老男人味?害他忍不住要怀疑自己,嫌弃自己,本该阳光明媚的花样年变得阴沉沉的。
……
第二天一早,我和魏何在列宁图书馆站碰面。列宁图书馆,黑色大理石的巨大建筑雄踞在加里宁大街上,我却从来视而不见,印象深刻的只有门口那尊果戈理雕像,他头顶上常常站着鸽子,而站在那的原因不尽相同:有的懵懂,纯粹不懂规矩;有的狡黠,像是故意恶作剧;有的庄重,站上巨人的头顶,志存高远,眺望远方。
我问:“真的要进去吗?”
魏何拍拍我的头,然后一把揽住我的肩,押着我穿过层层叠叠的大门。图书馆的内部建筑庄严肃穆,气势磅礴,小时候写作文,常用词组“知识的殿堂”,这个被修辞手法加工过的抽象意境,第一次鲜活而具体地呈现在我眼前。
大门两侧是宽大的衣帽间,有众多代存衣帽的服务员,我脱下厚重的外套,怯生生地递给她们,因为我是图书馆的不速之客,不敢坦然享受读书人的待遇。
魏何问:“你有图书证吗?”
我说:“啊?”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事实上从我进来,就一直保持惊讶状态,小时候,当我还是个好孩子时,无数次地向往课本上介绍的这座世界第二,欧洲第一的图书馆,可是这里实在太神圣,十八岁以下的孩子是禁止入内的。等我长到十八岁,兴趣却早已转移。
魏何见我满脸问号,懂了,什么也不说,直接把我领到办证处往摄像头前一推,工作人员说看镜头,我赶紧直起脖子平视前方,最后递上护照,没等几分钟,我便有了自己的图书证,大头照上一半懵懂一半惊恐,魏何取笑说:“像刚进大城市办了暂住证的外来妹。”
我们正式进馆,踏着铺了红地毯的大理石台阶,步入神圣的知识殿堂。我瞠目结舌:知识的汪洋啊,上哪找我要的那个小水滴呢?魏何领着我查了图书编号,填好小卡片,往前台一递,不一会儿便领到一大堆书,他把我带进其中一间阅读大厅,巨大,可容纳数百人,却异常安静,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这里整齐地排列着实木书桌,每张桌子两个座位,两盏台灯。俄罗斯人果然是世上最爱读书的种群,图书馆里还能座无虚席,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桌。魏何从手上的书里,挑出我的那几本新闻学论著,帮我调亮台灯。我木木地环视四周,被今天的系列状况搞得晕头转向,魏何熟门熟路跟东道主似的,我倒像个老外。
我拿出吴奕的国考复习题,满书翻答案,却发现都是开放式的题目,是归纳不成一句话的标准答案的。我看看魏何,他正专心看一本柴可夫斯基的传记,已经神游太虚。四下都很安静,我捅捅他,像小时候在课堂上偷偷找同桌聊天,压低声音说:“太恐怖了,原来我学的是这么个变态专业,答案抄到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