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中了一枪
却像打在胸口
——致雪大人
(吴奕)
那日,我那双久无音讯的父母突然从天而降,着陆于莫斯科机场,我手忙脚乱地赶去机场迎接。前不久他们逼迫我退了回国的机票,我都以为自己要孤苦伶仃地过春节了,他们竟然毫无预警地出现在这里,真是令人消化不良的浪漫惊喜啊。
我在机场寻寻觅觅却不见他们的身影,当我开始怀疑这是个缺心眼的恶作剧时,只见两颗粽子远远地向我招手,我走近几步,这两人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眼睛,那两双疲惫的眼睛饱含温情地看着我,眼周暗沉的皮肤被笑容牵动,沿着表情纹涌出一道道深深的褶皱。是我熟悉的眼神,可是没有我记忆中的神彩,我仔细辨认,确实是我亲爱的爹娘。看着他们比阿拉伯妇女还神秘的装束,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打扮啊?”
“俄罗斯太冷了。”我妈说着,又立了立大衣领子。
“你们真不该这个季节来,俄罗斯的夏天更漂亮。”我说。
“都会欣赏到的。”我爸回应到。
我发现他们行李多得惊人,老年人出门旅游就是不够洒脱,光各种莫名其妙的药瓶子就要装半箱子。我推上行李车,我妈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挽起我,我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往停车场走去。小时候,总是我走在最中间,两手牵着他们。自从我身高超过妈妈之后,她就抢占了中间这个备受呵护的位置。
回市区的路上,我滔滔不绝地讲解沿途的风景,他们意兴阑珊,将身体深埋在座椅中,仿佛很疲惫。
“以后再慢慢讲吧,让你爸睡会儿。”我妈轻声说,然后自己也闭目养神。过了会儿,她突然坐起来又特意提醒我,“我们来俄罗斯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以后会慢慢告诉你。”
“你们先别睡,咱商量下现在去哪。突然过来,也没预订宾馆。”我说。
“陈伯伯借给你的那套房子,你认识路吗?”我妈问道。
“去那住?那先去找他拿钥匙?”我问。
“不用,我们有钥匙。”我妈说。
我惊得不行:“呵,你们太有才了。突然袭击,准备工作倒做得充分。”
我们驶进那个不算豪华但是环境优雅的住宅小区,这是我第二次到这里来,凭着模糊的记忆勉强走对了路线。第一次来还是四年前刚来俄罗斯留学的时候,陈伯伯热心地领着我来看房子,问我是否满意,他说这是他闲置的房产,我可以搬进来住。参观之后,我觉得这公寓的精神饱满,分明时刻准备着有人入住,没有流露出半点下岗待业的怨气。多好的房子啊,书香气质,设施齐全,仿佛微笑着对你说:“快来吧,包你安逸。”我当时确实动摇了,但最终还是顶住诱惑。我不需要太舒适,既然来留学,还是住在宿舍过组织生活收获更多。之后我再也不敢来这里,因为抵挡这诱惑真的太难。
我凭印象找到那幢楼,但实在记不清是几楼几号。正准备给陈伯伯打电话询问,我妈说:“十五楼。”说着,径直上楼去了。我拖着行李,懵懵懂懂地尾随其后。
这房子跟我上次来参观时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一层尘土,莫非四年间一直无人居住?
客厅里两扇巨大的飘窗,将寒风阻隔在外面。温暖的阳光铺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成了这套荒屋最好的装饰品。
放下行李以后,他俩毫不关心房屋设施,倒是先跑到窗口向外张望,一路上他们对沿途风景毫无兴趣,怎么现在又迫不及待地凭窗眺望?
我爸扫视着小区,问:“这周围邻居都是做什么的?中国人多吗?”
我说:“这边没什么中国人,我当年不愿意住在这里就是这个原因。我那会儿刚来,俄语不好,见不着半个中国人,没人照应。”
我爸点点头说:“挺好。中国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我妈担忧起来:“都是俄罗斯人,那确实是不方便,我们俩一把年纪了,还得从头学说话。”
“你们中学时不是学过几句吗?够用了。”我搂着妈妈的肩,给她打气,然后问,“你们想去哪里玩?”
我爸说:“你就在学校呆着,尽量少过来。我们哪也不去。”
我说:“大老远跑俄罗斯来宅着,你们这是度假吗?我让陈伯伯领你们出去玩吧。”
我爸马上叮嘱道:“先不要告诉他我们来俄罗斯了。”
“你们住着他的房子,不告诉他?”我纳闷了,仔细想想觉得不对,又问,“这钥匙你们哪来的?”
我爸说:“这房子是我们家的。”
我惊了:“什么?”
“这房子是我们买的,用的你的名字。”
“在俄罗斯买房?没搞错吧,我再一学期就毕业了,马上就回归祖国怀抱了。你买这房给谁住啊?”
“你不要回国了,就在这里找份工作吧。”
“你哪来的钱啊?莫斯科的房子贵得无耻。”
“有些事情我们会慢慢告诉你的。”
我开始有不好的预感,试探着问:“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他们不做声了,这场沉默让人心里发慌。过了一会儿,我妈低声说:“你爸爸被检举了,不久之后会调查。幸好我们早有准备,撤退了,现在春节期间,大家警惕性低,过完节就该闹得沸沸扬扬了。”
“被检举?检举我爸什么?他这么一个傻官,捐的比挣的多……”我条件反射地为我爸鸣不平,可是一想到这房子,不由心里发毛。
“官场上的事,你不懂。”
“不要告诉我,你们……”我说不下去了,用惶恐的眼神将这个问句补充完整。
我妈躲闪着我的目光,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三人又陷入一场令人窒息的沉默。
纷杂的思绪一涌而上,涌进了我的颅腔,冲得我头晕脑涨,涌进了我的胃里,满溢到喉头,想要呕吐。人生的剧本怎会这么有娱乐精神呢?我追查贪官,最后发现贪官在我背后。难怪我接手那个调查报告时,他们激烈反对,是怕曝光这一群体,断了自己的后路?我越想越害怕,有一件事,我不敢与他们确认,却又忍不住要问:“那,那些恐吓信都是你们寄的。”
“你那么执着,怎么劝都不听,不得已,我们也只能用极端的方法。但都只是吓吓你而已。”我妈声音越来越低,似乎羞于提到这件事。
竟然真的是他们干的,我强迫自己听完她的解释,直到她声音弱到难以辨别。“我差点出车祸!”我低吼着表达自己的震惊和愤怒,那一夜与大卡车擦身而过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以致我每次夜晚开车都会心惊胆战。
我妈慌张地抓起我的手,紧紧握着,哀声说:“那绝对是意外,你告诉我们时,妈妈也吓坏了啊。我们怎么会真的伤害你呢?”
“真是没有想到,黑手在我背后。”我竟然笑起来,有点神经错乱。
“我们有什么办法?曝光这个,对我们没有好处。”
“你们觉得有用吗?螳臂当车,那篇报道还是会发的,应该就是下个月。”我沉沉地说。
我爸脸色大变:“你不是没查出结果吗,怎么还要发?”
“韦铭找了好几个记者同时调查,总有人能写出东西来的。”
我爸提高嗓门,急急地说:“不能发,你快找韦铭去,绝对不能发。他要什么好处,都答应他。”
我呆了,一副交易的嘴脸,这就是我曾经认识的那个清廉正直的父亲?
我固执地说:“我不会去的。”
我爸变得焦躁:“这不是气节的事,都什么时候了,性命攸关。”
我不耐烦地说:“要不了你的命,那稿子里没写俄罗斯,都是加拿大的事。”
我爸喊起来:“怎么没关系!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能出境吗?那是因为上面故意放行,我们消失了,再往上的调查也就断了线索。你们现在发这么个稿子,万一把这话题炒热了,政府迫于压力加大调查力度,谁还敢装聋作哑?现在你李叔叔正在办加拿大技术移民,等他安全离境,这事才算完,如果他被拦下来,我们都会被牵连。”
我妈不安地说:“我早就让他们办旅游签,先出去再说,他非得搞什么技术移民,还劝我们要眼光放长远,怎么样,说不定这中间会出什么岔子呢。”
李叔叔?那个一心想把女儿许配给我的房地产老板?原来“官商勾结”真的不是遥远的传说,我也参与其中,情节诡吊,却真实而生动。我的人生剧本不会是蒲松龄创作的吧?
我妈看向我,眼神里充满苦涩的暖意:“我们本来也想去加拿大的,毕竟更了解那边的法律,俄罗斯的移民政策,一直搞不清楚。不过为了你,我们最后还是决定来俄罗斯,因为你在这里可以发展得更好。你在哪里,我们在哪里,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我咬紧牙,在颅腔嘈杂的嗡鸣声中,分辨出她虚弱的声音。天哪,多么感人的牺牲啊,一切都是为了我。受宠若惊的我应该如何回应?是要头涔涔而泪潸潸?
我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于是我们相聚在这所漂亮的新房子里。我望着占据了客厅整面墙壁的两扇巨型飘窗,它们仿佛想把所有的自然光都领进屋子里来,我不禁暗自感叹:“阳光充足的房子啊,我们将在此度过不见阳光的生活。”呵,生活把我摧残成了逻辑混乱的诗人。
我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你们休息一下吧,我出去帮你们买点东西。”不等他们回答,我便逃了出去。
我徘徊在超市里,反复默念:“我是一个正在为普通父母安排生活的普通儿子。”从生活用品到食物我反复比较挑选那些物美价廉的,像个精打细算的居民大妈。我是一个喜欢储存食品的人,冰箱要满满的才有安全感。当我往购物车里堆出一座小山,并且陡峭得不能托住任何一件小玩意儿时,我终于觉得踏实了,可是在付款时一刷卡,我又觉得不踏实起来,从这张储蓄卡里吐出的那串数字显得那么虚幻。
我把东西送回公寓,往门口一堆,对着屋里喊了一声:“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妈赶紧冲到门口,问:“你不跟我们一起住?”
我默不作声。跟他们住在一起要聊些什么呢,我实在害怕他们再说出更多让我消化不了的事来。
“就让他住学校宿舍吧,没事少过来,也安全些。”我爸说道。
临走时,突然想到我开的那辆车,它到底是借的,还是买的?但似乎都不重要,有什么区别呢。我把车钥匙放在玄关处的鞋柜上,说:“那车,还给你们。”
我妈拿起钥匙塞回我手里,说:“我们拿着干什么?我们不认识路,也没驾照。”
我很嫌恶地推开那把钥匙,恼火地说:“我开着不踏实。”
我走进地铁站,售票处排着长长的队伍,换作以前我是没有耐心排长队的,因为我要把每分每秒都用在有价值的事情上,就在前不久,最有价值的事就是调查外逃贪污犯,多可笑。我跟着队伍缓慢地移动到售票厅跟前,那个拱形的小洞里发出一个冷漠的声音:“买几次?”俄罗斯的地铁票,是有批发价的,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