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有人敲门,估计是吴奕送饭来了,我赶紧翻出个棒球帽戴上。吴奕看我那表情活像见了戴棒球帽的狒狒:“你大脑烧短路啦?在家戴帽子?”真是狗咬吕洞病,我在家戴帽子还不是为他着想。那天他千叮万嘱发高烧不要洗澡洗头,否则会如何如何,煞有介事的样子活像我快要被颁发病危通知书了。我不以为然,说:“就算会如何如何那又如何?”我这头一晕,中文造诣竟然上了一个台阶,难怪李白写诗之前先得喝高了。吴奕见我铁了心要讲卫生,于是说,“那你去洗吧,如果你晕倒在浴室,我就破浴室门而入搭救你……”吓得我体温立马又飙了三度,哪还敢洗澡啊?于是我这都病入膏肓了,还得每天抽空琢磨发型,本来还长发飘逸着呢,第二天有点油就扎了个马尾,第三天非常油就梳了个发髻。今天可是油得淋漓尽致,这出门一晒太阳就能自焚。屋里虽没有太阳,可是不戴帽子隔离一下,我怕吴大善人说我恩将仇报,他接济我药物食物,我却报答他视觉嗅觉双重震撼。
不过这几天小奕子伺候到位,我这病见天就痊愈了,吃了饭吴奕前脚一走,我就一头扎进浴室里,搓着满头泡泡我心里这个春暖花开啊。不过想着病一好,就没人伺候了,真是又舍不得好起来。这几天光吃小咸菜了,也觉得亏欠,我得再装几天,让小奕子孝敬点鱼翅燕窝给娘娘我补补身子。
虽说我是有骨气的二皮脸,吃人嘴不短,但承蒙他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过意不去,我交给他一本厚厚的读书笔记,说:“拿去吧,安娜的书,给你整理好了。书里提到的一些历史事件,我也上网查了资料,都写了进去。男人节也没什么礼物送你。”
吴奕的表情变得复杂,哑着嗓子说:“谢谢,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为什么?你早说呀,我带病给你当书童,容易吗?”我把笔记强塞给他,这样我的谢礼就既成事实了,防着他抵赖。
“我做不了调查记者,还读它干什么?”吴奕无力地拿着笔记,语调渐渐低沉。他最近总是容易突然晴转多云,到底受什么打击了?他是新闻系的高材生,怎么妄自菲薄地断言自己做不了调查记者呢?看着他落寞的样子,我也跟着惆怅起来,但马上又为这莫名的惆怅深感不值,他心里明明有秘密却对我绝口不提,说明我不是他的朋友吧,甚至不是他的树洞。
没过几天,吴奕就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职业中介都没他这么神通,我啧啧称奇:“咋这么快?”
吴奕说:“我最近一直在找工作,收集了些信息。”
我不解地问:“你找工作干什么?你不是很阔气吗?”
“不想花家里的钱了,花自己挣的钱,踏实。” 吴奕认真地说,像个一夜长大的好少年。
“你不是都卖照片挣钱吗?”那真是让人艳羡的职业啊。
吴奕恍惚了一会儿,突然愤怒地说:“那哪是卖照片啊,那是卖贞操,我们全家的贞操。”
我被他吓到了,自新年之后,他常常毫无征兆地晴转多云,现在竟然还突然雷鸣闪电了。我感觉他被不可名状的哀伤笼罩着,到底是什么秘密呢?我很想问个究竟,却怕被雷劈到。
我的工作是当随行翻译,接待温州商人,陪旅游、陪展会、陪谈判。原以为自己是天生的高级翻译人才,谁知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温州老板的普通话我几乎听不懂,常常要由他年轻美貌的夫人先翻译成标准普通话,我再翻成俄语。
一天在阿尔巴特街,李总想买个套娃,他不要村姑系列,相中一个领导套领导的:列宁、斯大林、 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安德罗波夫、契尔年科、戈尔巴乔夫、叶利钦、普京。九层,李总嫌少,他觉得套娃层数越多越高档。让我问问有没有更多的。其实问了也白问,俄罗斯哪攒巴出那么多领导人啊?那我也得帮他问啊。于是出现了经典对话……
李总温州普通话:“有三十层的没?”
李太太标准普通话:“有三十层的没?”
我俄语:“有三十层的没?”
老板俄语:“三十层的没有。”
我标准普通话:“三十层的没有。”
李太太温州话:“三十层的没有。”
李总温州普通话:“万小姐说话,我听得懂啦。”
沟通如此不便,无形中把有限的生命再除以三啊!
温州商人李总和俄罗斯商人谢尔盖·亚历山大诺维奇举行双边会谈,李总拿出一箱样品,运动鞋,每款一只。谢尔盖捧着鞋,说:“货是不错,可是价钱还得降一降,这是仿名牌,万一被扣了,我们有风险啊。”
李总不高兴了:“不可能,我们是自主品牌。”
谢尔盖说:“呃,你这商标不是只豹子吗?”
李总义正辞严地维权:“谁是豹子?看清楚了!我家明明是条狗。”
此话一出,我愕然。李太太以为我没听明白,用标准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说:“我家是条狗。”
其实我早听懂了,只是玩笑开大发了,我很为难,两边都是我的父老乡亲,我胳膊肘往哪边拐才合适啊。我拿起鞋仔细分辨,耳朵尖尖尾巴短短,确实是狗,于是放下心里的大石头,坦然地翻译成俄语:“Это собака(这是狗)!”
我是有职业操守的,童叟无欺,诚信第一。
交易成功,当场签了合同。李总很高兴,我忍不住问出谈判中一直困扰着我的一个疑问:“好像是谢尔盖拿大头,你拿小头啊。”
李总说:“是啊。”
我更纳闷了:“那你还这么高兴,这签订的分明就是不平等条约。”
“贵国的贸易秩序就是如此啊,华商利润最薄,风险最大。清关公司、海关部门、片区警察、地痞流氓,谁都可以揩我们的油。”李总摆摆手说,“跟你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啊,你多跟我做几单生意就都明白了,你妈的俄罗斯是怎么压榨你爸的中国。”
“你妈的俄罗斯。”李总觉得这个句子很有趣,又重复了一遍。我听着别扭,又不得不承认这句话正确得令人发指。
然后我们去了“一只蚂蚁”市场。这是个综合贸易市场,而不是专销蚂蚁等小动物的宠物市场。这个市场极其庞大,与蚂蚁的体型也无关。只因为市场的大老板名叫“伊斯马伊洛夫”,谐音“一只蚂蚁懦夫”,中国人为了叫得顺口,就给市场起了这个诨名。
李总的这批货数量很大,除了批发给几个俄罗斯分销商,还会留下了一部分放在大市场的集装箱里,等待其它买家。他现在必须去大市场查看库存,把老旧的款式都低价抛售,腾出空间给即将运来的新货。
这里生意过于红火,不免显得混乱,旺季时每日会有百万人次光顾。李总平时不在俄罗斯,雇佣了几个吃苦耐劳的人在市场上为他看箱,有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黑毛子,也有他的温州老乡,这两个温州人熟悉俄语里红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的单词,还能流利地用俄语数数,其他俄语就几乎不会了。
忙完一天,接近黄昏,大市场上陆续有人喊:“关箱了!”大家把摆出来的货收拾回纸箱中,再拿进集装箱锁好。这个时候,有个地方交易量剧增——中国区里面的一个小菜市。巴掌大小,但十分强悍:豆腐、咸鸭蛋、卤鸡爪、老干妈,应有尽有。所有摊位都由中国人看守着;到处是毛笔蘸墨汁写的汉字招牌;人们用中文大声交谈,讨价还价。我甚至都怀疑,这里流通的是人民币而非卢布。这分明就是小时候我家胡同口的菜市场,我一时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就站在中国的土地上。华商们从这里买了菜回家做饭,喝个小酒,然后点点钱、算算账、打打麻将,这样日复一日。
李总差使李太太去菜市买两包中华烟,李太太前脚一走,李总偷偷把我叫到一个巷子里,这条路上已经全部关箱了,十分冷清。他摸出一个红包欲给还休,笑得很猥琐。我汗毛乍起,说好了是素三陪的——陪旅游、陪展会、陪谈判……该不会临时变荤了吧。
李总说:“明天最后一天了,你能不能陪我老婆去逛一天商场。”
我一听,顿时松了口气,逛商场,我强项啊。我拍着胸脯说:“你算找对人了!”
李总说:“我就一点要求,她想买啥你都带她去,要让我老婆逛得高兴,千万别让她挂念我。”
真是爱老婆的好男人啊,我误会他了,我真龌龊。
我回到宿舍,设计了一个扫荡路线图,琢磨着,明天要辗转于莫斯科各大商场血拼,是个体力活,还是自己开辆车最好,方便存放战利品,可吴奕也没车了。明明要挣钱,这么重要的生产工具他给还了,不知道咋想的。
我找到吴奕,说:“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当个脚夫,分你一半劳务费。”
吴奕说:“不行啊,李总让我明天带他去看脱衣舞。”
难怪不想让老婆惦记呢,奶奶的,我又误会李总了,我真单纯。
李总生意谈好,再把中国禁止经营的娱乐场所一一考察个遍,带着物质上精神上的双重收获,要回国了。我和吴奕去机场送行,换登机牌的地方排着长队,每人手里都是一张飞往中国的机票,北京啊,八千里路云和月,我看着那些机票,思乡之情又泛滥起来。李总夫妇见我表现得如此惆怅,以为我是招架不住离别的伤感,安慰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万紫是重情义的好姑娘,工作能力又这么强,我们下次来还请你翻译。”
我和李太太在莫斯科商场大扫荡中建立起了坚挺的革命友谊,李太太握着我的手说:“姐姐我还真舍不得你,来俄罗斯这么多次,就这回最畅快。等你到中国,一定来找我,姐姐带你血洗上海滩!”我掂量着自己这点薪水,能往上海滩上溅点小血花就不错了,但还是爽快地应道:“好,一有机会就去中国找你。”本是随口应承的一句场面话,可这话一出口,好像给自己许了一个愿,身未动,心已远,我愈发想念中国,想去北京,想去胡同里的四合院,想要马上回到中国去看看我的第一个家。我这个北京人根本不知道北京长什么样子,我的北京,只在国际新闻、电影和画报里。
从机场回宿舍的路上,我的思绪一直在北京胡同里转悠,可是却像是在半夜进了一条没有灯的死胡同,看不清胡同的模样,也寻不得出来的路。
我问吴奕:“北京你常去吗?”
吴奕说:“算常吧。”
我问:“那你知道什刹海那片胡同拆了没有?”我知道北京在以秒计算飞速完成现代化进程,同时也就是说老北京胡同也在以秒计算飞速消逝。
吴奕说:“北京,我也就是往返于家乡和莫斯科时,常去首都机场转机,别的地方真不熟。”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继续冥想,独自在黑洞洞的胡同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转悠。
我说:“你下次回中国,带上我吧。”
“打消这个念头吧。”他拒绝得干净利落。
“我从现在开始攒钱,不花你的盘缠。”我认真地掰起手指,计算起费用来。
吴奕停了好久,缓缓开口:“我回不去了。”一副看见了生命尽头的模样。
我讨厌他这个语气和这句台词,这是我爸的口头禅,我讨厌了十几年。
吴奕说:“我在中国已经没有家了,我父母来俄罗斯定居了。”
我吃惊地问:“定居?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吴奕不再回答。
他又在那装神秘,我急了:“你他妈的到底当拿我当朋友吗?”
“是朋友。”他提高了声音,一丝委屈在深锁的眉眼间轻轻一闪,然后刻意地摆出个酷表情说,“所以你别问。我想在你面前保持很帅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