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觉得在雪地里等公交车比较不踏实。”我嘟哝着,转念一想没车也好,低碳过节新时尚。这列宁山果然是风水宝地,我隐修数日,灵魂净化得厉害,竟开始热心公益了。我招呼吴奕出门,“走吧,男人,过节去。”
“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他趴在电脑面前,胡乱地点开一些毫无营养价值的网站,摆出一副御宅族的颓废模样。
“今天什么日子啊?你不能拒绝做男人。”我把大衣扔在他怀里,抓起一条围巾,缠住他的脖子,强行拖走。
我们到阿尔巴特时,一整条街都站满了雪人,像极了列兵仪式。雪人的数量还在增加,到处都在滚雪球,忙得热火朝天,俄罗斯人要把这造雪人的热情用在造人上,普京也就省心了,有望从人口负增长的噩梦中彻底解脱出来。
克拉拉早已等在那里,在我的印象里克拉拉与吴奕十分要好,这次见了面却很生分,两人互相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不见大周和魏何,我说:“好小子又迟到,一会儿要罚他们当雪人坯子。”
克拉拉说:“怕你等到雪花都谢了。大周最近神出鬼没,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我姥姥给他打电话催房租,他也不回。”
“那魏何呢?他从不迟到的。”
“其实我根本没叫他们,都不是俄罗斯人,过什么男人节呢?我就想叫你出来而已,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我仔细一算,还真是快俩月未见了,我也很少给她打电话。我本是很依赖克拉拉的,怎么现在如此耐得住寂寞?
克拉拉看了一眼吴奕,故作惆怅地说:“你有了新朋友,就不需要我了。”
我连忙解释说:“这是什么话,他就是我顺手拎来的。再说,有了他,‘男人节’的主题才鲜明嘛。”
吴奕无奈又无辜地耸耸肩。
克拉拉对吴奕视而不见,对我说:“叫魏何也来吧,有个过节的样子,你咋这么爱过节?”
爱过节,因为我寂寞啊。我拨通了魏何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魏何愉快而元气十足的声音:“亲爱的,礼物收到了,爱死你了。”
“赶紧过来谢恩吧。”
“宝贝儿,我这里有一票美男子,走不开啊。”
“没良心的,你和大周都是。那么贵重的礼物,送给俩白眼狼。”我恨得直磨牙。
“你跑到麻雀山隐修,好几月杳无音信,说我们没良心,你好意思吗?”魏何反将一军,“还有你上次跑来我学校捣乱,我费多大力气才保住首席小提琴的位置?最后音乐会上演,你也不来捧场。指挥还特意问我:你的女朋友呢?”
我真的好久没和他们联系了?怎么众口一辞地指责我? “好啦好啦,什么女朋友?你快享受那些美男子去吧。”我催促他挂掉电话。
克拉拉好奇地问:“你送了他们什么礼物?”
我笑而不答装神秘,其实是不敢回答,克拉拉要知道我就这么把她包办给大周了,定会灭了我。
我们也准备堆雪人,才发现来得太晚,生产资料都被抢占光了,积雪所剩无几,堆了一个雪人,就找不到足够的干净积雪生二胎了。意犹未尽,我们就捏起小雪球做了几坨大便,满街溜达,放在每个雪人的屁股后面。吴奕是文明人,反对随地大小便,他都放雪人头顶、怀里、手上。
我们追逐着打雪仗,我心里乐开了花,可是表情僵硬,冻透了,不会笑了。最后不得不去路边的咖啡店取暖,推开门,暖暖的空气立刻包围,我僵硬的肌肉一点点融化。咖啡热得烫手,我不知怎地突然想起小时候魏何给我讲过一个故事,那是一部让他悲痛欲绝的中国动画片——《雪孩子》,我在俄罗斯长大,没有亲见过此动画,但是光听着鼻子就酸了,我问吴奕:“你看过《雪孩子》吧,大人为什么要编这么伤心的故事给小孩子看呢?”
吴奕说:“大人的心脏那么坚硬,他们编故事时,不觉得孩子会伤心。”
我想到雪孩子在火里一点点融化。小雪人的离去,是我小时候第一次尝到离别的伤痛,第一次痛彻心扉的流泪。现在,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却不敢往窗外看,阿尔巴特街这些整齐列队在寒风中傻笑的雪人们,等阳光变暖,都要变成天上的云彩了。
雪孩子是中国80后小孩第一次尝到悲痛的感觉吧?我和吴奕用中文聊着,莫名伤感,无意间把克拉拉隔绝在外。克拉拉偶尔看我们一眼,眼神里也透着伤感,莫非她能听懂我们的谈话,知道这是一个关于雪的悲伤故事?
“我们每人讲一个雪的故事吧。吴奕你先讲。”我提议说。
“我只知道雪孩子。”吴奕说。
“别抢我的节目。”我不许他讲这个故事,因为我也只知道雪孩子。我这种“类孤儿”,没受过妈妈讲故事哄睡觉的基础教育。
吴奕又想了想,说:“那我就讲一个‘雪大人’的故事吧。有一个大人,他完美无瑕,小孩子视他为偶像。后来发现,他是雪塑的,一见光就化了。”
讲到这里,故事戛然而止,我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下文,可是吴奕慢条斯理地调起咖啡来,我才发现真的没有下文了。
“这个故事好烂。”我不得不下了这样的评语。
吴奕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僵硬地一笑,想要自我解嘲,可是没笑好,看起来更像是在酸涩地自嘲。这些日子他变得阴郁,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让克拉拉来一个精彩的,她自幼与她姥姥生活在一起,听过太多民间故事。
克拉拉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十分纠结,你爱我,我爱她,她爱他……
雪姑娘从小生活在寒冷的森林里,因为有预言说她会被太阳神的光和热杀死。一天,她被牧羊人的歌声所吸引,追随他离开了寒冷的森林。初在人间生活的雪姑娘,急于抓紧牧羊人的心,但因为她自己的心是冰冻的,总做不好,她很懊恼。然而一个商人被她的美丽吸引了,并因此抛弃了原来的未婚妻。下岗的未婚妻向沙皇请求制裁商人和雪姑娘,沙皇见到雪姑娘,为之惊艳,但同时也知道她有一颗冰冻的心。雪姑娘擅自来到人间的事激怒了太阳神,他怀疑雪姑娘的冷酷让夏天变短了,下令要将她冰冻的心融化。在迎接夏天的庆典上,牧羊人唱歌十分精彩,沙皇特许他选择喜爱的人做新娘,牧羊人选择了商人的前女友,雪姑娘伤心欲绝。她去拜访母亲春,恳求母亲给她一颗爱的心,雪姑娘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温暖的心,并与商人相遇感受到爱情的甜美。但是不久,夏日的阳光照射下来,她不得不哀伤地融化,变成云朵和雨露。商人悲痛地追随她,投湖自尽。
我讨厌角色太多的爱情,在这样的情网中,每一个织网者都受伤。我爸我妈就织了这样一张网,剪不断理还乱,最后空悲切。莫非克拉拉也遇到这样的麻烦了?这个故事最好的解决方法是,雪姑娘退出,可是在克拉拉的情网里谁是雪姑娘呢?
晚上回宿舍,我把这些雪的故事写在了我的blog里,背景音乐换成了The Cranberries的《dying in the sun》,听着听着,眼眶热了鼻子也酸了。
Do you remember
The things we used to say?
I feel so nervous
When I think of yesterday
How coul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so bad?
How did I let things get to me?
Will you hold on to me
I am feeling frail
Will you hold on to me
We will never fail
I wanted to be so perfect you see
I wanted to be so perfect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
我整个晚上听着《dying in the sun》一把鼻涕一把泪,感动得让我震惊,自己竟成了水汪汪的林妹妹。第二天早上起来,头晕脑涨,咽喉肿痛,才知道不是感动,是感冒。
擦鼻涕把手纸用光了,着急上厕所,我上吴奕家借卫生纸。吴奕抠门得令人咋舌,给我撕了一段,四十厘米。
我说:“给我一卷,我还得用一天呢。”
吴奕说:“我就这半卷了。瞧你懒筋都有一丈长,楼下就有卖,快去买,顺便帮我买点。”
我说:“你不懒,你去。”
吴奕摆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床上,说:“别和我比懒,我懒得跟你比。”
“我不去,楼下多贵啊,卫生纸卖得跟印钞纸一个价。”
吴奕说:“生在福中不知福。莫斯科啥地方啊?这是全球物价最高的城市。咱脚下这列宁山是啥地方啊?这是莫斯科最黄金的地段之一。世界物价水平之巅啊,你应该为有机会在世界之巅购物而感到光荣。”
我说:“你自己光荣吧,我明天坐电车去大超市买便宜的。”
吴奕说:“走资派关牛棚,也没见改造得你这么急速的。你妈是大资本家,黑五类懂吗?你这觉悟高得不符合社会规律。”
“我跟她划清界线了,我是无产阶级,我要自力更生。”豪迈过后,看着手里四十厘米长的卫生纸,不由悲观起来,“妈的,屎都拉不起了。”
我问吴奕洗碗妹和传单妹哪个妹比较高薪,问完就后悔了,他也是一条蛀虫,哪知道劳动人民疾苦。
吴奕莫名惊诧:“你干啥洗盘子?去做翻译啊,当导游啊,教俄罗斯人中文,教中国人俄文啊……”
我这才意识到我是双语人才。
在吴奕家一会功夫,把他的小半卷纸都擦鼻涕了,只剩下我手里紧攥的四十厘米。吴奕伸手过来要袭击我的头,我左躲右闪,不出两圈就头晕目眩,直翻白眼。吴奕擒住我,魔掌压上我额头,嚷嚷到:“烧成这样了,你还在那上蹿下跳,马戏团猴子都不让带病演出的。”说完翻箱倒柜找出一堆药塞给我。
晚上吴奕送来几圈卫生纸,一锅粥,还有些小咸菜,说嗓子疼还是吃流食好。人间自有真情在啊,我盘算着有冤大头愿意管吃管喝,我得珍惜机会吃点好的。我要求拿鱼子酱拌饭吃,吴奕出人意料地慷慨,二话不说回家拿来一盒,谁知我吃了一口觉得恶心反胃,最后光吃酸黄瓜了。吴奕一脸奸笑,一定早料到我无福消受,才故作大方。
我在宿舍宅了几天,过着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在我离家出走前,我还是财主家的小姐时,也不能保证这样的生活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