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来宿舍陪我住了好几天,所谓小别胜新婚,头两天把我呵着捧着,当作稀世珍宝般爱护。可是在十平米的小房间里朝夕相处,很容易审美疲劳,瞅着习惯了,又不当我是稀罕物了,再多瞅瞅,就嫌我碍眼了。终于,她絮絮叨叨的毛病全面复发。
她一会儿要查看我的成绩册;一会儿劝解我写学术论文找刊物发表;一会儿又劝我克勤克俭,暗示我她对安东扶危济困的事了如指掌。我都打哈哈唬弄过去,暗自告诫自己:安东这混蛋两面三刀、阴险狡诈、口蜜腹剑、不得轻信。
我妈见我桌上摆着那本安娜写的《普京治下的俄罗斯》,很满意:“不错啊,开始对新闻感兴趣了。”
我说:“没兴趣,别人落在这里的。”
我妈说:“你同学?那也不错,你终于有个肯读书的朋友了。等年后考试都结束了,你就来公司实习吧,总要熟悉媒体运作,将来才好接班……”此话一出,我顿时觉得责任重大,我是孝顺的孩子,要让她早日破灭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免日后失望莫名。我很真诚很坦率地说:“妈,我还不知道以后想做什么,但我知道以后绝对不要成为你……”
我妈似乎早就料到了,并不生气,语重心长地说:“不管你要不要,这都是你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做我自己。”
我妈乐了:“好,你说说看,什么是做自己?”
我语塞,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想透彻,我只知道不要过她的生活,却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就是混日子,一直处于放风状,我自己都厌恶这样的我,又何来高呼“做自己”的底气?
我对她说:“你还是别让我太了解这个行业吧,这样我还能懵懂地觉得你是一个成功的媒体人,我对你还有一丝崇拜。”
我妈斜睨着我,不解:“你什么意思?”
我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书,说:“这个安娜是你同学吧?书上说她是七八年莫大新闻系毕业的,我记得你也是那一届的吧?”
我妈点点头。
我干笑一声,故意嘲弄她:“你们竟然是同学?你看安娜,彪悍地冲在一线,做一个记者该做的事,大家都说她是俄罗斯媒体的良心。你呢?你再看看你掌管的那些报纸、杂志和网站,一股铜臭味,你根本就是一个商人,利益集团的喉舌。”
我妈那是见过世面的,波澜不惊,面带微笑地说:“挺好,开始了解媒体行业了,继续努力。”
我也微笑,一字一顿地回答她:“别做梦。”
我妈语重心长地说:“季娜,你别无选择,作为唯一的继承人,你必须接管家族的产业。”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狗屁的家族事业,你的事业搞得我们连家都没有了。”
我妈惊了,瞪大眼睛看着我,不敢相信我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
我不管这话是否刺耳,我要继续说,只恨自己说得太晚,没有早日点醒她:“你醒醒吧,你都变成挣钱的机器了,没有感情,没有人味,你把爸爸都逼走了,还想迫害我?”
我妈气得发抖,扬起手来,想要打我,却又迟疑地停在空中。我还是不停地说下去:“姥姥怎么死的?你忘记了?”
她满眼恐惧,停在空中的手挥了下来,重重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想制止我接下来的话,我没有躲,脸上火辣辣的疼,却还是坚持:“你说是我杀了姥姥,我认了,如果这能让你坦然些。可是她为什么病情突然恶化了,连医生都觉得奇怪,这事你心里最清楚。”我逼近她,她慌忙躲开我的目光,我残忍地揭起她的伤疤,“都是因为你。她躺在病床上,把她毕生的心血和新闻理想托付给你。你可好,转手就把报社的股份卖给了大财团。谢谢你送我进新闻系,学了俄罗斯新闻史,我才知道你的那笔买卖有多么肮脏,我才知道姥姥是被你活活气死的。快醒醒吧你,你那所谓的家族事业已经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你闭嘴!”她惊叫,然后失魂落魄,喃喃道,“你是谁?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魔鬼!”
我呆住了,她又说我是魔鬼,同样的口误不会发生两次,她一定是发自肺腑地觉得我是魔鬼。我顶着耳光挽救她迷途的生活,她却把我当作企图吞噬掉她神圣灵魂的怪物,当作迷乱她神智的一场恶梦。我何苦作贱自己?于是对她说:“那你就离我远一点,不要来找我!”然后收拾了她的东西,扔出门去。
我一直以为我是多余的,无足轻重的一个。现在才知道,我着实有些份量,我操控着她内心叫做“恐惧”的情绪,我忤逆的行径、言语、思想,统统令她噤若寒蝉。我知道她的秘密,那个让她在台前光芒万丈,在台后卑微不堪的秘密。
在姥姥最后的生命中,我妈与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这些年,以我有限的人生阅历,我一直认为那场争吵是因为姥姥的保守和我妈的叛逆。直到我入读新闻系,学了俄罗斯新闻史,悉知那个年代的媒体环境,才惊恐地发现,我妈不是叛逆,而是背叛,是丑陋的背叛。
苏联解体后,新闻媒体由国家一手控制的局面不复存在,媒体开始自由化、股份化、私有化,姥姥终于建立了自己梦想中的报社,客观公正、自由发声。但由于俄罗斯金融工业集团的入侵,新闻界的自由国很快又崩塌了。金融工业集团在私有化中发财了,他们不满足于金钱的乐趣,开始向政治领域渗透。他们将舆论工具作为染指政治的突破口,购买了大量媒体股份借此获得媒体经营权,通过新闻报道和评论文章为集团的政治利益控制舆论导向,影响民众政治情绪,左右官方决策,获得政治红利。一时间,集团媒介势力强大,成为与总统、政府、议会三大权力并驾齐驱的“第四权力”。
姥姥是老一辈新闻工作者,有着圣洁的新闻操守,她坚守着自己的新闻阵地,不让它被利益集团蚕食。后来她太老了,无法战斗在第一线了,便把自己的心血和理想托付给我妈,我妈这个待岗多年的有志女青年,终于等到了自我实现的机会,像对岁月复仇一样,她疯狂地投入工作,可是面对财大气粗的竞争对手们,她始终节节败退。姥姥劝慰她说:“不要一味追求扩大经营,我们坚守住自己的新闻理想就好,哪怕只有小小的阵地。”可是我妈已经走火入魔,她必须做大做强,报复那些曾经嘲笑过、怜悯过她的同学和同事们,呵,女强人的源动力有时就是这么肤浅可笑。最后,她不顾姥姥的强烈反对,投靠了一个金融集团,获得了雄厚的资金和强大的政治靠山,从此她所向披靡,不断扩张版图,不久后便有了自己的杂志社、电视台、网站。但作为交换,她出卖了新闻操守,她的新闻报道必须符合集团的政治需要,体现集团的利益。
当我得知这个肮脏的交易,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团秽物上涌,恶心得想吐。我不是什么媒体人,不在乎什么言论自由、新闻贞操,我在乎的是它气死了我姥姥,逼走了我爸爸,它害得我家破人亡。
别指望我接手你那该死的事业,我鄙视它、憎恨它。
又一段日子过去,我妈似乎已经平静了,派了安东给我送生活费来,我拒绝了,安东问我原因,我说不出什么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勤劳致富奔小康的漂亮话,只是觉得花她的钱真没意思。曾经,胡乱花钱对于我来说是那么大义凛然、正义感十足的事情。金钱乃万恶之源,散尽家财是我孝敬母亲的方式。
马上要到2月23日——男人节。这个日子苏联时期叫做“建军节”,解体之后叫做“祖国保卫者日”,但总归是军人的节日,又因为所有俄罗斯男人都要服兵役,这一天就成为全体男人的节日了。
因为这一天具有多重涵义,庆祝方式也变得层次丰富。场面上是神圣庄严的仪式,纪念为国捐躯的烈士们,同时也向现役军人致意。场面下则温暖得犹如春回大地,女人们对男人百般体贴,商场里挤满了给父亲、丈夫、儿子、朋友、同事挑选礼物的女人,这些精致的礼物满载女人的浓情厚谊,又夹杂着一些女人的可爱心机——今天给他的礼物,就是对三八节的投资。我一咬牙送你一瓶迪奥香水,半月后你该如何回应我这份沉甸甸的爱?
我极喜欢过节日和收礼物,可是我身边这几个男人,没有一个是俄罗斯的“祖国保卫者”。那也无妨,不过是找个名目互赠礼物快乐一下罢了。我害怕未知,却对这个未知数满心喜爱,现在给大周和魏何送上礼物,然后就一天天的数日子,等着三八节收获惊喜。
想给他们准备一份厚礼,但囊中羞涩。我问吴奕:“什么礼物不花钱,男人又喜欢呢?”
吴奕说:“kiss!”
俄罗斯人,只要关系够铁,无论男女老少一见面必先对着脸蛋左右亲三口,算是打招呼。 kiss廉价得像地摊货,如何拿得出手?我让他再想。
吴奕说:“那你自己做两张卡片吧,我可以提供技术支持。”
这倒是提醒我了,我回宿舍取来几张照片,让他教我用电脑作图。我们做了一张大周和克拉拉的结婚证,送给大周。做了一本荷兰护照,送给魏何。打印、裁剪、装订,忙活半天,两本高工艺低仿真的假证横空出世,我捧在手里翻来翻去地欣赏,爱不释手。明天去邮局寄给他们。
吴奕提醒我:“我也过节啊。你要不要考虑送我香吻一枚?”
我说:“您是大恩人,kiss哪够报答您啊?我送你点实惠的,去楼道帮你贴小广告——‘办证:吴先生8926×××××××’。”久违了中国,多亏《谍中谍3》,让我了解到这个新鲜事物。
男人节当天早上,克拉拉打电话来,约我去阿尔巴特街堆雪人。我纳闷地问:“今天不是应该去无名烈士墓敬献花圈吗。”克拉拉说:“尝试下新的庆祝方法吧。”
我最近一直足不出户,自诩为列宁山隐修士,闭关在家读书、看碟、吃外卖,已经快要不食人间烟火。今天出门要穿什么?我拉开窗帘观天气,刚看一眼,马上悔得捶胸顿足,恨自己这一眼看得太猛。天空阳光明媚,地上白雪皑皑,无边的积雪将大地加工成硕大的反光板,我的瞳孔来不及缩小光圈,光线大把大把地长驱直入,刺得眼睛生疼。
我绕到吴奕家,想夺了他的车钥匙,混个以车代步,我这宅居太久的人,腿脚比较娇气。吴奕气愤地说:“你劫色不行啊?劫车干啥?”
我说:“少废话,交钥匙来。”
吴奕神情微妙地一变,突然变得冷淡:“我没车了,那车是借的,还掉了。”
我奇怪:“为什么?”
吴奕低声说:“开别人的车,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