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椅子上战战兢兢地坐了一夜,早上管理员一上班,我就赶紧把宿舍配置的家具都退了。所幸从安东那里获得一笔横财,至少能够去宜家转转,略微改善生活空间。我去宜家买了床、地毯和几件小家具,把宿舍装饰一新,找不出半点历史的痕迹。
浅蓝的窗帘,深蓝的绒毛地毯配上白色的家具,房间顿时变得安宁祥和,我跃上新床柔软的床垫,轻松盎然,犹如站在云端,加湿器喷着薄薄的水雾,轻盈婀娜地向上升腾,再弥漫开来,营造出亦真亦幻的仙境。
累了,我倒在床上,这次是安稳的沉睡,无梦。
眼看一年又到头了,管理员在每个楼层的门厅装饰好了圣诞树,柱子上绕了金光闪闪的彩带。宿舍被装点得五彩缤纷,却日渐冷清,因为俄罗斯学生都陆续回家happy new year了,剩下驻守于此的外国学生三五成堆夜夜笙歌,消除思乡的惆怅。
我那狠心的妈妈也不邀请我回家共度佳节,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楼梯间抽烟,管理员婆婆前来关怀我:“想家了?”
我:“没有。”
管理员婆婆笑我:“嘴硬,眼瞅着大家都回家过新年了,哪能不想家的?”
我无奈:“想也没用,回不去啊。”
管理员婆婆问:“家远吧?你哪人啊?”
我答:“北京。”我要说我莫斯科人回不了家,老太太准保打破砂锅问到底,对我的家庭生活进行深度访谈。
管理员婆婆啧啧称赞:“北京人?你俄语讲得好哇,你这莫斯科口音纯正哇。我都不行,来莫斯科几十年了还说家乡话。小姑娘,好样的!”
夸得我局促不安,嘴角抽搐地陪笑。然后拿起烟猛吸两口,扔了烟屁股,赶紧逃走了。
我晃悠到吴奕家,说:“明天咱一起过吧!”
“哟,想跟我一起过日子?”吴奕的思维总是这么有斜度。
我瞪他:“你会不会聊天啊?真是狗改不了哪啥。”
吴奕问:“你妈呢?你朋友呢?”
我:“大过年的,不能打搅朋友与家人团聚啊。我看你也没人要,就咱俩凑合凑合吧。”
吴奕作苦恼状: “我是大家抢着要,犹豫着该赏谁的脸呢。”
我赶紧自我推荐:“跟我啊,咱包饺子吧!”
“想给我包饺子的人太多了,你得挂个号。”吴奕拽得跟块唐僧肉似的,都不拿正眼瞅我。
“人多啊?那我就不凑热闹了。正好,给我包饺子的人不多,就你一个,不用排队。你明天上午去买面粉、肉馅、蔬菜,下午在家和面、擀皮、包好饺子等着我,听见啦?”布置完工作,我拂尘而去,听见身后“嗷——”的一嗓子,吴奕在哀怨地嚎叫,大过年的,好像年兽。
第二天早上睡得正香,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是我妈,拎着大礼包给我拜年来了。这个惊吓有点过头,刺激得我愣在门口半晌说出一句:“有何贵干?”我妈已经自行进屋了,放下东西就数落我:“你个熊孩子!怎么说话的?”我赶紧说,“祝您新年快乐!”这吉祥话一出口,我俩都尴尬莫名,两月不见,竟生分到这个地步。我妈是见过世面的,马上掩饰过去,环视一圈打量我的房间。
“学校现在装修风格挺时髦啊。”她拍拍我的新家具说,“这个质量差点,不该换这种这种廉价家具,我以前上学时都是实木的。”
“呃……这个轻巧,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啦?”我赶紧转移话题,掩饰自己宿舍家具大换血的事,我的灰色收入不便让她知道。
她打开大礼包,细数她带来的年货:真空包装的北京烤鸭,新鲜的三文鱼肉,各种拌好的沙拉,一些蔬菜和水果……最后她语气忽地上扬,像要给我一个大惊喜:“还有你最喜欢的饺子!”我迫不及待地凑上去一瞧——俄罗斯速冻饺子,樱桃馅。我哭笑不得,觉得她故意气我,难道她不知道我只吃中国饺子?
说到饺子,我想起吴奕,赶紧去找他,不在家。打他电话,他说正在超市为我买面粉。我说我妈孤苦伶仃的,我得陪陪她。吴奕崩溃了:“你昨天怎么不惦记着孝顺父母啊?我为了你推掉好几茬饭局呢。”我很惭愧。电话里静了一会儿,吴奕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我怎么办呢?一个人呆着会疯掉啊。”不等我回答,他便挂了电话,我更加断定他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听起来楚楚可怜,我给他的打击有这么大?他的抗压力不是很强吗,难道出什么事了?我开始胡思乱想。
晚上,我们自己做了饭,我的小桌子已经摆满了,我妈还在忙碌,精心地把鱼子酱抹在煮鸡蛋的切面上。我摆好蜡烛,打开电脑放音乐,顺手点了柴可夫斯基的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此音乐浓重丰满,时而哀婉回旋,时而激情澎湃,这是我、我爸、我妈和我姥姥都喜欢的作品,真是难得,我们四个冤家竟也有共鸣。但我马上又关掉了,害怕奥涅金变成炸药的引线,万一我妈一时神经短路,借曲抒情,指责我是奥涅金式的纨绔子弟,这年就没法过了,她EQ那么低,一切皆有可能。我琢磨着放段什么音乐,旋律要平和,内容要安全。脑子里突然无缘由地跳出一支歌,它埋在记忆深处,几乎快被遗忘了,小时候某个母亲节,我不知道送妈妈什么礼物,很是苦恼,爸爸教我唱了这首歌——《烛光里的妈妈》。
妈妈我想对您说,话到嘴边又咽下
妈妈我想对您笑,眼里却点点泪花
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您的黑发泛起了霜花
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您的脸颊印着这多牵挂
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您的腰身倦得不再挺拔
妈妈,烛光里的妈妈
您的眼睛为何失去了光华
妈妈呀,女儿已长大
不愿意牵着您的衣襟走过春秋冬夏
噢妈妈相信我
女儿自有女儿的报答
……
那时妈妈的心还是肉长的,感情丰富,听完这歌热泪盈眶,现在她已经铁石心肠了;那时爸爸还浪漫多情,时常耍这些小花招来讨好爱人,现在他已经四大皆空了;那时我还是他们感情生活的润滑剂,现在已经变成一把锉子了。
我妈拿着烤鸭的包装袋,举得远远的,努力看清上面的文字,她已经开始老花了。我看着她,估计又去注射肉毒杆菌了,脸上没有皱纹,但是过度的操劳,让她需要用精致的妆容来掩饰满脸的疲惫和憔悴,虽然穿金戴银贵气逼人,可她身上的皮肤苍白松弛,毫无生气,妈妈真的要变成小老太太了,我不免有些小酸楚。
这顿饭吃了很久,一直到蜡烛燃尽,这是这些年最好的一顿新年晚餐,最廉价却最珍贵。我的床很小,我妈让我睡床,她打地铺。我关了灯,抱着枕头爬到地上钻进她的被窝,房间的空地刚好让我俩并排躺下,我们在黑暗里聊天,渐渐地她没了声音,睡着了,她是真的累了。我躺在旁边,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开了小台灯,写日记。半夜我妈醒了,见我半夜三更奋笔疾书,关切地凑过来看,然后夸张地惊呼:“哟,你还写日记呢?好孩子!”她半夜爬起来关心我,可把我关心郁闷了,她反射弧还真长啊,我都写多少年了,她刚知道。我说:“你可对我好点,你要是虐待我,我就添油加醋地记下来,以后当传家宝,给你外孙、曾外孙……”
人在生活多姿多彩、生动有趣时,总是无暇思考人生和记录幸福快乐的领悟。而等到孤独寂寞、枯燥乏味时,却变成了热爱创作的哲学家,产生自我认知和自我倾述的渴望。这就是为什么日记里很少记录快乐,即便记录了也往往是浮于浅表的流水帐。而日记里的忧伤却总是凄美隽永的悲情散文,或者是深刻的人生哲学。
我小时候讨厌写日记,我爸妈押着我写,说是提高写作能力。我总是不情不愿地伏在小台灯下凑字数,我通常运用当时很流行的写作手法,高屋建瓴地记录生活小事,比如:
××年×月×日 星期× 天气××
今天天气晴朗,天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
我帮妈妈买了乳酪,一蹦一跳地往家走,突然发现售货员阿姨多找了我两戈比。我看着明晃晃的硬币,心里很矛盾,脑海里出现两个小人激烈地争吵,一个小人说:“没有人知道的, 留下买冰棍吃吧。”另一个小人说:“不可以!作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要拾金不昧!”(小时候咋这么容易人格分裂呢?)我低头看到胸前飘扬的红领巾,这是少先队队旗的一角啊,我仿佛看见列宁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亲手把红领巾系在少先队员的脖子上,勉励说:“戴着它,别玷污了它!它的颜色是同革命战旗一样的!”我是少先队员,怎么可以拿走这两戈比呢?于是我马上跑回商店,把钱退给阿姨。阿姨说:“谢谢你,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我骄傲地说:“我叫红领巾!”
走出商店,我低下头一看,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了!我仿佛看见克鲁普斯卡娅夫人对我点头微笑:“好孩子,你做得对!”
听魏何说,他写日记都是仿佛看见雷锋叔叔对他微笑,他也不知道雷锋脸长啥样,就知道戴了个绿帽子,还知道雷锋做了好事不留名,只是把每件事都详细记录在“雷锋日记”里。
后来,我妈回到工作岗位,终日忙碌自己的事情,再也不押着我写日记了。我是什么时候变得想要倾述,开始自觉自愿写日记的呢?
第二天清早,有人敲门。换成以前,不用看也知道是吴奕,在这楼里除了他,还能有谁来串门?但是我妈的突然造访,让我不得不打破思维定式,承认一切皆有可能。
我打开门一看,来者不新鲜,是吴奕,但是他的造型很稀罕:随意地套着一件深灰色的针织开衫,棉布裤子松松垮垮地坠在腰上,裤腿皱巴巴地堆在脚踝处,光脚踩着拖鞋。这是什么情况啊?以前每到放假,他就打扮得光鲜亮丽,出去撒野。以这胡子的长度,他应该至少三天没出门了,记忆中他是一个小白脸啊,没想到现在胡须的浓密程度都堪比江洋大盗了。他一只手撑着门框,一手拨弄着一个瘪烟盒,面容憔悴。我上下打量一番,觉得他这个苦情的造型倒很有观赏价值。只是这究竟是为谁消得人憔悴啊?
我说:“没出去和你那些漂亮的傻姐儿们厮混?”
吴奕懒洋洋地说:“我就一个傻姐儿们,还不怎么漂亮。”
“谁?”我满怀娱乐精神地打听八卦。
吴奕凑近我,轻佻地一笑:“你。”刚才还觉得他忧郁的神情中有几分沧桑美,这一笑,原形毕露。
“别瞎讲” 我制止他,然后迅速回头看了一眼,里屋的门关得严实,我妈应该听不见吧?她要是以为我大清早跟一浪荡男人在这调情,误会了我离家出走的动机,我的苦肉计将会演变成笑话一则。还是赶紧把吴奕打发走为妙。我说:“找我干什么?”
“借个火。”吴奕做了个拨动打火机的手势。
这才意识到他今天身上有一股呛人的烟味。我说:“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拿。”我走到里屋门口,隙开一个门缝,自己侧身进去,赶紧把门关严。我妈已经醒了,睡眼惺忪地问:“是谁?”
“同学。”
“哦。”她随口应了一声,不再多问,能够出入这主楼的人,她都非常放心。
我轻手轻脚地从抽屉里拿出打火机,又以进门的方式,从门缝里挤出去,像是从打印机里吐出一张纸。
“你变成一张照片多好?”吴奕看到我滑稽的举动,戏谑地说,接着他瞟了一眼里屋问道,“屋里有人?”
“关你什么事?”我把火机塞进他手里,推他走。
“男人?”吴奕站定不动。呵,这个八卦爱好者。不对,我看错了吧,怎么觉得他眼里燃烧着妒火?
“我妈。她来住几天,一起过新年。”我解释说。
“哦,真好。”吴奕眼里的那团火熄灭了,又突然惆怅起来,“我订了机票,寒假回国去,可是我妈非让我把票退了。”
“为什么?”我纳闷了,现在屋里那位就算是另类母亲中的极品了,可是即便是她也不至于这么绝情啊。
“不知道,她还让我不要随便往家里打电话,我什么也没法问,”他低头拨弄着我的打火机,点燃,灭掉,点燃,又灭掉,他的脸颊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惶惶不安,就连我扬言要杀他灭口时,他也是泰然自若。他看着虚弱的火焰,自言自语,“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没事的,别多想了,我妈也让我没事别给她打电话,嫌我烦。”我现身说法安慰他。
“我跟你不是一个物种,” 吴奕白我一眼,然后挥挥手说,“快进去吧,我回去了。”说着转身往走廊深处走去。他憔悴的背影在幽暗的走廊中渐渐轮廓模糊,像被黑暗吞噬,吴奕是个内心强大的乐天派,突然作凄楚状,不免让人担忧。